上午十点,小学教师冯立珍踏着淑女式的小碎步走进管宁学校。她高跟鞋踏踏响着走进了家属区,今天她有正事要办。那所曾经无比熟悉的庭院就在眼前了,她在这个庭院里住了整整10年,当初也柔情蜜意地缱绻了一阵子,只是世事无常,天下大事都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何况毫无血缘关系的两夫妻。不过夫妻分了也就分了,中间那根纽带却结实得很,放到冯立珍和她的第一任老公郝暮生身上,就是产生了他们的宝贝儿子,郝男。 俗话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冯立珍当初生郝男的时候,那是折腾了半宿没生下来,临了还挨了医生一剪子,医生说:“男孩。”冯立珍的眼泪马上下来了,所有的疼痛立马转化为无尽的喜悦。刚刚做了爸爸的郝暮生也终于有了一个正当的喝酒理由,他打着“喜得贵子”的大旗醉了又醉。也正是因了这口酒,让冯立珍恨之入骨。她的恨之根源,心疼老公的身体倒还在其次,关键是心疼钱,一天三顿,那得多少钱呀!偏偏冯立珍正是那种爱财如命的人,家里的钱是掌控得滴水不漏,郝暮生手里是一分钱也没有,但是那酒瘾一旦上来,如果不喝一口,简直就没法活。可是没有钱,怎么办呢?郝暮生便想到了赊欠,学校附近的各个门市部几乎都被他赊了个遍,一开始人家是心甘情愿地赊给他的,觉得老师虽然工资不高,但总归是细水长流的,钱怎么也是丢不了的。可时间一长,就都回过味来了,东西是赊出去了,钱却遥遥无期。不断有店主上门讨要,一回两回还客客气气,三回四回话便开始难听了,这不仅让郝暮生的脸上难看,更让郝暮生在外面不断赊欠的事实在冯立珍的面前暴光,但是无论如何,她是万万不可能给他还账的,任凭人家外面说得再难听,她也会若无其事、稳坐钓鱼台。等要账的一走,她便会破口大骂,冯立珍是教政治的,却骂出了中文系的水平,成语、俗语、谚语、格言,一股脑全出来了。开始郝暮生是沉默的,但时间一长,便再也无法忍受,抄起一跟木棍上前便打。那时候郝暮生已经是大醉酩酊,走路不稳,而冯立珍却是玲珑的身躯,依然是小碎步。其实那时候冯立珍已经有了强烈的离婚念头,这情形正好在四邻面前给了她一个无比正当的理由。家庭暴力,还有比这理由更充分的吗! 婚,终归是离了。之所以能离得这么痛快,是因为在儿子归谁这个问题上他们没有纠缠不休。冯立珍说:“我不要儿子,累赘。”决绝而去。冯立珍不但离开了这个家,也离开了这个单位。冯立珍不知动用了什么关系,居然轻而易举地进了城。 郝暮生也获得了自由。喝酒没人管了,其实他一直就不曾有人管过,以前冯立珍管的,也不过是钱而已,但是现在钱她也管不着了,郝暮生就更喝得肆无忌惮。郝男转眼间就大了,他已经读到初二,而且有了新的妈妈,新妈妈又生了小妹妹。他们一家四口,倒也其乐融融。只是那口酒,不但戒不了,而且喝得更猛了。新娶的媳妇没有工作,就在家里带孩子,家里的财政大权她也不能掌控,对于郝暮生喝酒这事,自然也是无可奈何,由他去了。 郝男的成绩一直不好,再有一年,便是中考,郝暮生着急,冯立珍更着急。虽说当年决绝而去,但对儿子,还是千般想万般念的。在物质上,她不曾亏待过儿子,不想带儿子在身边,不过是为了好再寻归宿,也经历过几段感情,却都没有善终,想想还是儿子更加可靠,不由动了要回儿子抚养权的念头。和郝暮生协商过几次,郝暮生态度强硬,坚决不行。冯立珍急了,她想,她得用点计策。 经过一番筹划,冯立珍在这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踏着小碎步,走进了曾经无比熟悉的家属区。冯立珍知道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但是她来不及跟他们计较,她有正事要办。门是虚掩的,她推门即进。进了客厅,郝暮生一个人在里面坐着,脸色严峻,显然已经恭候多时。冯立珍也不多言语,打开随身带的包,从里面拿出四样小菜,对郝暮生说:“找几个盘子放上吧,我还带了一瓶好酒。”语气超乎想象的柔软。郝暮生一听酒字,立即酥了半截,本来准备好的激烈言辞,立马抛到九霄云外。他迈着早已经不灵便的腿脚,到了厨房,找出四个盘子。 盘子端上来,冯立珍亲自把带来的菜放上。一个牛百叶,一个铁板茄子,一只烧鸡,还有一个青椒炒腊肠。个个都对郝暮生的口味,看来离婚这么多年,冯立珍依然记得他的口味。这么想着,郝暮生忽然有些感动。正感动呢,酒居然也打开了,这次冯立珍的声音更加绵软:“郝,找个酒盅,我给你满上。”这一声“郝”,直接把郝暮生给叫晕了,加上他对酒精的气息格外敏感,他的神经已经从外到内,彻底麻醉了,他只顾了这口酒,早把冯立珍今天的来意忘了个一干二净。郝暮生找了两个酒杯,和冯立珍对饮起来。 “郝,咱儿子呢?”冯立珍一杯下肚,开始入题。“上课去了,这个不用你管。”郝暮生警惕了一下。“那他们娘俩呢?”冯立珍转入插叙。“回娘家了。”郝暮生重新放松了警惕,又抿了一口酒。他怕今天会是一次尴尬的会面,就故意支开媳妇,让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可谁曾想到,气氛是如此的美妙融洽呢。“来,吃个鸡腿。”冯立珍张开她那白生生、肉滚滚的手指,给郝暮生劈了一个鸡腿。郝暮生有点晕,扬脖又干了一杯。“慢点喝,慢点喝,这瓶酒都是你的。”冯立珍开始展开情节。郝暮生一听酒字,就激动,全身都有点开始哆嗦,他不由又干一杯。“郝,来,吃点牛百叶。”冯立珍再劝。其实郝暮生是不用劝的,他没吃菜,却又干了一杯。但冯立珍,却不过是抿了小小的几口而已。她清醒无比,不忘来意。一瓶酒,已经快要见底。“郝,我今天带了个东西,你帮帮忙,给签一下吧。”“好说,好说,等我再干了这杯。”冯立珍已经把情节铺垫得水到渠成,高潮马上就到,结局即将见分晓。 一张更换抚养权的协议书,摆在了郝暮生的面前,白纸黑字,清楚得很。但在郝暮生眼里,那只是乌黑的一团,他现在最亲密的朋友是酒,世界是如此美妙地呈现在他面前,他飘飘欲仙,快活无比。他又干了一杯,说:“我去找只笔。”“不用,我带着呢。”冯立珍立即把笔递上。“签哪里?签什么?”“签这里,写上你的名字就行了。”冯立珍开始紧张,她屏住一口气,等待郝暮生落笔。郝暮生醉眼朦胧,手哆嗦着签上自己的名字。郝暮生其实写一手好字,这几年虽说让酒给泡得少了几分灵气,但那底蕴还是在的。看着自己的签名,他不由有些得意,就又干了一杯。 “郝暮生,那我今天可就带郝男走了,不许反悔。”冯立珍的口气立即变了,开始直呼郝暮生其名。她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准备出发。桌上已经杯盘狼藉,故事几近尾声。“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郝暮生语无伦次。冯立珍不等郝暮生说完,就拔腿出了门,她要立即带儿子离开,否则,等郝暮生醒了酒,会节外生枝。 她刚要出门,却见郝暮生的第二任媳妇进了门,四目相对,先是彼此一愣,还是冯立珍反应快,她没发一言,夺门而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屋内女人歇斯底里的咆哮,然后就看见一只带着剩菜残羹的盘子飞了出来,它打着旋儿,飞过高高的墙头,在墙外的水泥路面上,来了一个清脆的响。她吓了一跳,却又立即想起什么似的,返身回屋,却见郝暮生歪在沙发上,媳妇一脸眼泪,正破口大骂:“好啊,趁我不在,重燃旧情了!”冯立珍一探头,没理新媳妇,却对歪在沙发上的郝暮生说:“忘了告诉你,今天的酒菜是我从鑫源丰酒店赊的,记了你的名字,别忘了到时候去还账呀。”话一落地,冯立珍拔腿就走,管他听见听不见,反正到时候酒店自己会上门来要的,自己只管溜之大吉,当然,还没忘了登上教学大楼带走自己的宝贝儿子,他现在已经比冯立珍都要高出整整一头了。 阳光明媚的大正午,管宁学校的全体师生悄悄目送冯立珍母子走出大门,她趾高气扬,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只是那些盘子的碎片,让管宁学校的老师们又窃窃私语了好一阵。“盘子长翅儿了,飞了这么远……”关于飞翔的缘由,校园里流传着好几个版本,人们津津乐道着,整个校园也跟着精神焕发。只是郝暮生,似乎好久都没有来上课了。 李风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