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林雨音坐出租车回家，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梅青——她的眉眼和微笑，她经常穿的一件红裙子，她手腕上汩汩流淌的鲜血，挥之不去，晚风一吹，林雨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赶紧看了一眼左前方司机肥圆的脑后勺，想跟他搭搭讪，壮胆，但他的两片嘴唇紧抿着，像轻易撬不开的蚌壳；她又想打电话给老公吕良栋，以分散注意力，可是，晚上刚跟他吵架摔门出去的，这时候岂能主动打给他呢？这都怪汤嘉轩，好好一起吃顿饭聊天，偏偏突然说起梅青，她虽然已经死了十多年，春红化为尘土，但半夜里经汤嘉轩一番有嘴有眼的描述，她仿佛又回来了。汤嘉轩骨碌几下眼珠子，压低声音，说：前一段时间她失眠，精神可能有点恍惚，接连几个晚上还要加班——那晚九点多钟，她上洗手间时，在镜子里分明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走过，像是老熟人，对，梅青！她吓得毛发倒竖，磨磨蹭蹭地洗完手，开门出来，四处张望，但空荡荡的过道看不见一个人影……林雨音也曾在午夜时分梦见过梅青，惊醒，因此她听了感同身受。她们三人以前是好闺密，林汤两人如今奔四十了，早就为人妻为人母，但梅青永远停留在23岁。她是为情自杀而死的。

    林雨音回到家，打开门，发现吕良栋和女儿坐在茶几边吃面条、看电视，父女俩同时望了她一眼，神色寻常，仿佛人世间什么事都没曾发生过，一直这样平静安好。雨音想骂女儿一句“又吃方便面，有益吗……”——实质是责怪吕良栋带女儿吃垃圾食品，但一转念便换成一句“几点钟了，你还不睡？”随后转身入房间去换衣服。在对着梳妆镜卸妆的时候，雨音又想起了汤嘉轩的话，怕镜子里突然出现一张脸，恐慌地回顾一眼，然后一边用爽肤水拍打着脸一边疾步走到厅里，在吕良栋身边坐下，不做声，看电视。吕良栋满腹狐疑地瞧了她一眼，按照一般规律，他们吵架之后一个星期内她都阴着脸不理人的，更不用说坐在一起看电视了。女儿也感觉到气氛有变，很乖地问：“妈妈，让爸爸给你也煮碗面条？”她有点神不守舍，说：“我不饿。你赶紧刷牙睡觉去……”她在想，我有家，有丈夫和女儿，而梅青什么也不曾拥有，我应该好好珍惜眼前的一切……

    大约两年前，林雨音在街上又一次偶遇方文玮一家人，几乎认不出来，人到中年的他头发半秃，前额光可鉴人，当年的英气已减半，只是身材依然伟岸挺拔，雨音想，他如果长得丑点，矬点，梅青可能就不至于那么痴情。他们勉强互相打个招呼，脑子在同一瞬间想到了梅青，心照，却无话可说——过往最亲密的人，也只有这个时候才忆起她，但一转身又把她忘记，生活有太多的喜乐悲愁，谁会日夜铭记一个已远逝的人呢？雨音走了几步路，回头去看方文玮，只见他一手拉着老婆，一手拉着儿子，越走越远，很快就消失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时光倒流，雨音记得那是二十出头的金色年华，自己还没真正谈过恋爱，晚上和梅青睡在一起，盖同一张被子，听她咬着耳朵细细地描述男亲女爱的过程，十分兴奋和神往，方文玮怎样吻她，怎样笨手笨脚地脱她的衣服，他的腹肌和三角肌有多结实有力，几乎把她全身的骨头揉碎了，他的胡茬有多扎人，舌头像蛇一样……可是，过不了几个月，她却割脉而死。雨音后来听人说，有自杀倾向是一种病，迟早有一天会自杀，人生那么多的坎，肯定有一个她过不去。在雨音今天看来，失恋算什么呢？太普遍了！一个人移情别恋，不爱你了，非得要去死啊？

    然而，林雨音在嫁给吕良栋之前，也有过一两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她与陈挺分手的那个晚上，她一个人在9楼的天台上徘徊，泪流满面，昏天黑地，也曾想一跃身跳下去。不过，她只是想想而已，楼顶的风大，她着了凉，等到重感冒好了，失恋的症状差不多也痊愈了。她怕疼，更怕死。前一段时间，她无意中摸到左乳有一肿块，吓得半死，吕良栋摸过之后，也吓得半死，夫妻俩紧紧搂在一起哭了一宿——因为对天意的畏惧，等到看到检查结果，没事了，她当场踢了他一脚，骂他没用。年纪越大，耳闻目睹太多的疾痛和死亡，她越变得胆小和惜生，有时想起为情而殁的梅青，心中的评判只剩一个字：傻！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在殡仪馆里，她亲眼看见了梅青的骨灰被装进一只盒子里，几乎不相信那事实。梅青！那么年轻，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肤白，连脖后的汗毛也好看，一头乌黑的长发及腰，仿似缎子，身材修长，双乳耸挺，行动时有如波翻浪涌，让所有男人动念垂涎，想要捧她在手心，爱她、疼她，可是，这活生生的美丽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她为自己心中所认定的爱情信念，做出了最极端最悲烈的事，不可挽回，旁人也无法理解其中的价值和意义。汤嘉轩对雨音说，她在失恋时也想过死，她问过所有相识的女人，答案几乎一样，仿佛不死不足以显示爱情的伟大和不易，不过，一时觉得生无可恋而有寻短见的念头，是人之常情，这跟真正去实现死相差很远，大概千万个人里有一个想到做到，梅青是其中一个。

    第二天天亮之后，林雨音醒来，想起昨夜里汤嘉轩跟她说的鬼话，半点也不信。外面晨光明媚，鸟声啾啾。雨音起床做早餐，催促女儿刷牙洗脸穿衣服，送她上学，然后赶坐公车去单位上班，忙了一天工作，晚上回家买菜、煮饭，最后洗碗，拖地……“好好过！”她在心里想。她跟吕良栋又有说有笑，就像昨天根本没吵过架一样，夜里上床睡觉前还暗示了他，她想要。吕良栋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哪想得出她一反常态情绪变化的因由。日复一日，生活有如涓涓细水，又像小池塘平静的水面，连一丝涟漪也没有。过不了十天半月，雨音忽然又觉得无趣，累，怨气冲天，找碴跟吕良栋吵一架，很凶地骂女儿。她完全忘记了梅青，也懒得去思考什么爱情与生死的大问题。今天，她在淘宝网买的一条裙子快递到了，有色差，那布料摸起来也不是很好，如果不退货就考虑给对方一个中评；闺密汤嘉轩给她发微信，说沃尔玛的某牌子鲜奶和卫生纸现在特价优惠，欲购从速，又说她老公近一段时间总是晚归，衣服上有来源不明的香水味，她心情很坏；吕良栋在吃晚饭时巴嗒嘴跟她商量，说家里的电视用了七八年了，要不换一个大点的……

    无论如何，的而且确，生活总比生活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好得多；和一个人在一起，比与另一个人阴阳相隔好得多。          罗 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