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一瓣 [南京]俞 律 老友田原仙逝,我悲痛之余,想起一些关于他的文场旧事。 他是书画文学一肩挑的文化人,多能且多产,毕生出版各类书籍数十部,可谓著作等身。其中他特别重视《牛蹄痕》这部自传,这是他这个属牛号饭牛的人毕生奋斗史初期的一串脚印。2001年7月13日他致函于我,云:“《牛蹄痕》,悲愤之书也,你我同辈,又留居上海,读来颇能理解,产生共鸣……”他和我促膝长谈,约我写序。我还记得他谈到“一二八”父亲在上海南市小东门开的老虎灶被日寇炸毁,不得不送他回溧水老家放牛度日,住牛棚被蚊虫叮得体无完肤时,幽默地说:“听蚊子嗡嗡,如闻天乐,比京戏还热闹。”这本书他只写到1949年溧水解放为止,我说:“你一生成就,在1949年后,你的光圈在后面,何不往下写?”他正色道:“哪里有什么光圈?不往下写了,留个大大的空白交给后人填补。” 田原少年时读遍“三国”、“水浒”、“杨家将”、“薛家将”之类的旧书,尤其喜欢《聊斋志异》。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接待一位美国女作家,闻她即将去新加坡参加《聊斋志异》学术讨论会,就说“你不妨多研究聊斋里出场的女人,写一篇论文带上。”可惜这位女作家一直未曾写出来。田原对我说:“她写不出来,我写得出来!”我说:“丈夫一言,如白染皀。”他果然就日夜操觚,写了六十一篇聊斋故事里女性出场的种种场景,于幽默处出机锋。文字写成。又一一插图。时值盛夏,挥汗如雨。他说:“夏天出汗,浑身快感。”我立即为之写序寄去,他来信写道:“真是司马懿的大兵,来得好快!昨天才通电话的,今天就接到来信及序,序大好,但褒奖过甚,汗颜之至。当日后努力达到,不负兄之鼓励。”这本书名《千姿百态,万种风情》。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主持青春文学院教务,定期请有名望的作家和教授来讲座。有一次请田原主讲,他说:“我来个书画文学一锅煮,如何?”我说:“学生们都爱吃杂烩。”他站在讲台上谈笑风生,顾盼生姿。有一段说得尤其好:“我们画画一张纸,就是一个宇宙,你要放进多少景物都放得下,就看你的本领了。” 田原勤奋。某次,我和李克因去他家闲谈,议及我们三人在报上共设专栏一事,田原立刻提议名为《三人行》,扛一下孔夫子的牌子,果然是好。不久他去美国,经两个月才回来,却见缝插针,一刻也不耽误事。他致信于我:“去上海签证,于火车上得《三人行》两篇;在上海忙中又得一篇;归途又得一篇,至今已有十篇。赴美约两月,我看也是够了。”真是才思敏捷。 2011年1月,我收到田原的信:“去年画了一部《中国民间情歌三百首》,工程较大,这是我晚年一部重头书,此书序言,非君莫属。”这年,他已八十六高龄,精神还是这样旺盛。这本书突出显示了他绘画有民间艺术风格。他童年喜欢玩香烟牌子,就是一种插在香烟盒里的小画片,绘着《三国演义》、《水浒》及《世说新语》等等古籍中的人物和故事,生动而见隽永之趣。田原学画,正是从描摹这些小画片开始的。事隔八十春秋,这种生动隽永在他晚年的这部书里得到脱胎换骨的发挥。 那年,他还作了一篇《饭牛陋室铭》,通过电话读给我听:“楼不在高,举步到家;房不在大,能居则佳。斯是陋室,惟吾潇洒。”无奈,不久他便病倒了。今年春节,我打电话去,他只哑声勉力说了一句充满感情的话:“你什么时候来呀?”接下来便是沉默。我无话可说。他远在深圳,我在南京,相距千里,相见何其难也——我们都已不再少年。想到他平生最崇拜的古人王羲之在兰亭序里写下的那句千古名言:“死生亦大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