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写真 [扬州]张粉英 小时候目睹过一次发嫁妆:浩浩荡荡一行人扛着包裹了红纸的劳动工具,扁担、大锹、畚箕之类,路人称奇:“连帐子也没有?”那个年代正时髦“铁姑娘”,移风易俗,劳动光荣,视金钱如粪土,用劳动工具做陪嫁是一种与时俱进,也是难以让农人接受的离谱的创新。水乡有陪嫁蚊帐的习俗,若谁家没有,绝对是另类。水乡蚊虫奇多,夏天没有蚊帐没法过日子。“家里穷得盖帐子”,是水乡人自嘲的口头禅。 那蚊帐一般是夏布做的。夏布由一种麻织成。麻叫苎麻,长在农家房前屋后。农家生下女孩儿要移栽一棵苎麻,作为未来嫁妆的投资。苎麻是一种多年生木本植物,每年春秋各收割一次。收割苎麻要起大早,乘着有露水割下来,剥开麻皮,刮出麻丝。刮麻丝的刀是一个卷曲的铁片,钝口,四五寸长,跟屠夫用来刮猪毛的家伙差不多。麻丝附着在麻皮里,用刀口紧顶着麻丝,一拖到底,麻的表皮就落下,蛇脱皮似的。赶着露水收割、刮麻,是为了麻丝和表皮分离利索。麻丝的收成微薄,一块很大的麻田,一年收获二斤麻丝就不错了。一顶夏布帐子需要七八斤麻丝,得辛苦好几年。苎麻会分蘖,越长越多,女孩多的人家,靠的是不停的移栽、施肥。 麻丝刮出来,晾干,留着捻麻线。捻麻线是在伏天。白昼长长,一处树荫,一张小板凳,一个笸箩,一个露出白白脖颈的女人,麻线湿湿地摊在大腿上。腿是凉的,心是定的。将麻劈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太粗不好看,太细不结实。这就很需要女人的巧手和心思。两根麻线平行,夹在右手的中指两边,食指和中指一捻,麻线旋转、跳跃,左手一拖,两根麻线就会互相绞缠,松松地落在笸箩里。麻线要绕在一片折圆的竹套上,形似一只苹果,中空,挂上屋梁,那才是漂亮的尾声。挂成一大串,家里的小姑娘也就快长成大姑娘。 请织布师傅上门织布。秋收之后,庄稼收获了,田野空旷开来。在旷野上支起架子,这头一个,那头一个。师傅这一天就是来来回回跑,经纱。远远的,田野上是一片白浪,路人说:“这家又有一个姑娘要出嫁了。”织布机在家里唧唧复唧唧响几天,几丈夏布就织成了。 织好的夏布手工缝制成帐子,用麻线缝,密密麻麻,每一针都是母亲对姑娘的祝福:“到人家好好过日子,生孩子,敬公婆,有福享。”作为嫁妆的帐子用新砍下的两根竹子穿上,一头裹上一张红纸,派一高个子扛在肩上,大张旗鼓地走在嫁妆队伍的最前头。母亲目睹那一杆白色渐行渐远,泪水怎能止住? 做帐子多余的夏布可以做成衣服,一般染成藏青色,短袖。新夏布衣服硬挺挺的像盔甲,要反复搓洗才会软和。夏布衣服透气,不保暖,天凉了就不能穿。物资匮乏的年代,夏布曾经是上苍给予长江下游地区水乡人的恩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