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林后，琼常常莫名其妙就流下眼泪。被领导扣了工资，在公交上受了气，甚至林多看其他女孩一眼，她的眼泪都会说来就来。林只好说，是自己把琼惯坏了。他一遍遍地给琼擦眼泪，也一遍遍地说着那些安慰的话语。虽然林说起来比琼还要小两岁。

    有时候林会想起前女友颖，扎着漂亮的马尾辫，望着自己时，大大的眼睛里柔情四射，却是一个不肯轻易流泪的人。在市井长大，颖早早练就了一副坚强的躯壳。因为爱林，颖不怕吃苦，不在乎受穷。林记得，最饿的时候，两人却只能吃同一碗牛肉面，颖总是尽可能地把寥寥几块牛肉全挑到林嘴里，那些习惯同一个杯子里啜饮珍珠奶茶的小情侣或许会以为他们也在玩浪漫，没谁懂得这对小情侣难言的心酸。

    林考上了本市的大学，父母早亡的他没人供，颖就起早贪黑卖早点、摆地摊，一张毛票、一个铜板地攒起来给林。为了争那点巴掌大的地盘，颖可以提着板凳拎着炒勺和那些壮小伙打架。为了说服那些小气到家的中年人多买一双袜子，颖的笑谄媚到骨子里。林21岁生日的时候，颖给爱运动的男友买了双质地不错的品牌球鞋，这是林长到二十几岁收到的最昂贵礼物。望着颖被寒风冻成胡萝卜的手指，林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欲哭无泪。林不清楚自己和颖算不算爱情，毕竟这和影视作品里那种浪漫爱情差距太大。不过，每次颖把那些脏兮兮的纸币塞到林口袋里的时候林都想，自己一定会好好报答颖，有一天，让颖也能像其他女孩那样坐在洁净的店面里吃那些可口的冰淇淋，在橙色灯光下舒舒缓缓地挑选那些据说像肌肤一样爽滑柔软的名牌内衣。

    只是，等林上完大学出来，又终于坐到一家公司技术主管的位置，在外人眼里，颖的市井气早已是那样铭心刻骨，没人觉得他俩般配，除了林自己从没忘记过埋在内心深处的承诺。但是，除了给颖生活费，除了每个晚上鸟儿归巢般地回到他们已共住好几年的“家”，除了吃颖做的饭，穿颖洗熨好的衣，林已经好久不曾认真看过颖的脸。每日饭后，他会躺在长沙发上看几页报纸，而颖总是边做家务边唠叨着一些琐碎乏味的事，觉得烦，林便径直去书房上网，颖也继续追看俗不可耐的肥皂剧。

    房间里有颖干涩絮叨的声音，洗手间里充斥着颖刚用完的洗发水香味，枕畔上有颖遗落的长发，电脑台上有颖刚刚给自己续上的热茶，阳台上颖养的一对鹦鹉永远都在窃窃私语。林认命地想，这就是日子，这就是很多很多人的一辈子。也会遇上些喜欢自己的漂亮时髦女孩，林总是理智地避开，于他而言，动心是件很累也不道德的事，他不欣赏那些只为欲望燃烧的男人女人，有什么意思呢？

    但林的“优秀”早已和颖的平庸泾渭分明，颖又怎不会一遍遍为林吃醋？林不解释，累。他的冷漠以及不屑一顾的表情让颖感到羞辱和气馁。不时地，颖会沉浸在自己无边的假想中没头没尾地谩骂，甚至扑过去对林厮打，再后来，就是两人轮番摔门而去，最后，又全都无处可去地回家，抚摩着彼此的伤痕，一次次在“例行公事”中和好。

    林穿着令人肃然起敬的名牌，但衬衫袖口下却有一排牙齿状的暗紫色伤口。不小心露出来，被公司里一个女孩问起，他淡淡一笑，猫抓的。女孩却看着他，目光里满是怜悯。他只好避开女孩的视线，沉默地看着手里的表格。他鄙视那些喜欢痛诉革命家史的男人。但很多时刻，他也感到深深的无助和苍凉，倒也不是因为颖，真正让他感到无助的是时光，每个人都是时光这只筛子下的一粒流沙，冥冥中受谁的指引，纷纷扬扬下沉，却又渺小可怜地彼此对抗。

    为了“呼吸点新鲜空气”，颖曾离家两天，去自己一个在夜总会做DJ的女友那里。颖被带出去蹦迪。男孩女孩们打扮得古怪抽象，目光空洞，笑容放肆。颖体内那些原始的东西渐渐被震耳欲聋的狂躁音乐唤醒。四周都是群魔乱舞，肉体地动山摇的同时，颖的灵魂却感到没缘由的恐惧。她终于发现，很久以来自己都是在抑制着本能，既强悍又无力地爱着生命中惟一够得着的男人，而对方的爱，却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

    颖试图离开林，却做不到。谁让她已经把林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活自理能力的大男孩？离开林，她实在放心不下，尽管好几次她都一脸激愤地说要离开林，让林去找更合适他的人，甚至开始煞有介事地整理行李，但最后，却一次也没走成，只抱着林的脖子痛哭流涕，她不敢想像，还有谁会像自己一样无怨无悔地去照顾林。

    林呢，一开始对颖的出走计划还非常紧张，后来就无所谓了，脸上甚至有淡淡嘲讽。冷漠比什么都更加刺痛人心，颖不再有勇气去搂林的脖子。直到某天，林去阳台上抽烟时，忽然憋见那双大学时代的球鞋，才唏嘘不已，想找机会好好改善下两人渐渐结冰的关系。谁想，就是这次带颖出去远游，竟出了车祸，那时，他们刚刚游历完风景秀丽的九寨沟，一分钟前，一种久违的笑还挂在颖曾经很漂亮的脸上，而现在，在男友怀里，血却不断地从她的额角涌出来，好像她的生命里出现了一个越来越大的裂缝，她的整个世界已在瞬间坍塌。

    那天，林耗尽全身力气喊叫着颖的名字，生怕颖一旦睡过去就再也不会醒来。他想起曾发誓要让颖过上像别的女人那样的好日子，心一下子就空了，再次感受到欲哭无泪。颖什么也来不及说，眼睛就永远闭上了。至今想起，林还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但是，已不是梦。殡仪馆的最后一次告别，颖脸上的血痕已被洗净，林第一次注意到颖的眼睛周围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但颖告别的脸上写满安详，她终于平静了，至少，死在了自己爱人的怀里。

    一个人回到熟悉的小屋，看到临出门前颖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家”，颖最后一次为自己洗熨好的衣衫，林再一次撕心裂肺地感到：世界上最爱林的那个人已经走远，永不再来。

    颖已走了四年，林也拒绝了太多的诱惑。他以为，从今往后，自己都只是一个人，直到颖走后的第五年，他遇上琼。

    第一次单独相处，讲起颖，琼哭得几乎断气，这和那个酒吧刻意营造的欢乐气氛很不相宜。原来，一个大女孩也会那样心无城府地哭，琼哭得林手足无措，同时，也再次感到浑身渐渐变暖。没错，琼明澈的眼睛重新激起了林对生活的热望，还有琼憨憨的，傻乎乎地笑。林渐渐为琼心动。他决心对琼好，就向以前颖对自己一样。在没有颖的这五年中他已迅速成长，他把颖以往对自己的好温习了一遍又一遍，在失去颖以后，他的爱好像才一夜间彻底苏醒了，只苦于无处发挥。现在，他理所当然地把这份蓄积已久的爱，全部给了琼。他像换了一个人，给琼做饭、洗衣，接送琼上下班，陪琼逛街、散步，听琼发牢骚，耐心地给琼讲人生的大道理，在琼哭的时候为她递上纸巾。他和琼小心翼翼地缠绵，就好像是第一次和女人在一起。

    琼被林宠得像公主一般，却又越来越爱哭。这天，林一个劲追问琼，琼才说，自己是感到太幸福才哭的，又解释，只有有人宠的女人，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哭。有时候，琼又说，她是在为林和颖的曾经流泪，她想不通，曾那样相爱的人为何到了最后总要被分开？

    那天，林刚给琼做好饭，公司就有事让他赶紧去趟机房。在郊区工作的琼已在回家路上，林扣好热菜热饭，这才出门，给琼打手机，偏琼的手机已没电关机。等再回家，琼一向爱吃的饭菜一口没动，那个爱哭的大女孩正在餐桌边像个孩子一样，惊心动魄，鼻塌嘴歪，很丑很丑地哭。琼解释，她以为林再也不回来了，想起林的种种好，想起自己平日的种种任性，忽然就有了种肝肠寸断的感觉。  

    林第一次没去哄琼，想起以前从不哭的颖，他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消失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