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亮,苏朵朵光溜溜的腿,在桌子底去勾于捷的脚,一下,两下,于捷的脚没动,但脸红了。我的脸也红了。苏朵朵真不要脸。然后我找到吕明尚,跟他说苏朵朵刚才在餐厅又勾引于捷了,我说苏朵朵真是不要脸。我喋喋不休,像阿Q,又像祥林嫂。吕明尚在榨果汁,很不耐烦却又无计可施的样子。他手里那只可怜的榨汁机,终于不堪重负,它爆炸了。所造成的结果是,吕明尚因此而失去了左手的尾指,我则在左脸留下了一道淡粉色的疤痕。之后,我一直和吕明尚在一起,因为他很爱我,因为他为我发生意外丢失了一根小手指,因为我做不到像苏朵朵那样不要脸,因为我得不到于捷的爱情。 那是两千年的夏天,天空哭个不停,令那个南方小城暴雨成灾。我十九岁,青春无敌,相信爱情,却已经开始力不从心。 二零零九年,我仍相信爱情,却仍力不从心。准确一点说,我虽然和吕明尚在一起,可我的心里还爱着于捷。明尚也觉得委屈,他已经没了一根小指,偏偏得到的女人,对她再好,她也仍爱着别的男人。人就是这样,起初爱的时候,觉得只要我能和她在一起就好。在一起了,觉得她居然不爱我,这是多么大的罪过。我更觉得委屈,我明明不爱你,却必须因为你爱我而嫁给你和你过日子,我还不够委屈么? 幸好,生活总有一些未知的惊喜。比如,上午开新商品开发合作计划会议时,我遇见了故人。灰色的西装挺拔合体,领带是明亮时尚的亮紫色,一派钻石王老五的范儿。他一定不曾发福,不似吕明尚,多年宅在家里玩股票令他长了身家也生了肥肉。 他是于捷,我一眼就将他认出。握手时我没说你好,我以我八年职场练出来的稳健说:好久不见。林真。于捷在走廊上叫住了我:有空一起吃晚餐吗?我沉默一小会,微笑:我要回办公室拿一份文件,十分钟后见。晚餐很愉快,讲三分公事,讲三分旧事,再加三分暧昧,剩下的一分沉默,我想他也接收到了我的缠绵眼神。我断定,于捷是对我有意的,也许因为他乡遇故人,也许因为他也曾知道我多么喜欢他。否则,他不会明明知道我和吕明尚在一起,却一句也不提他也曾经认识的吕明尚。 买了粉色细高跟凉鞋,在小西装里面穿了风情的雪纺纱裙子,我换了桃色的胭脂,开始用玫瑰色的唇蜜,公司的小妹们开始恭维我:林小姐你最近面似桃花,是快要结婚了吗?她们言外之意,提醒我已有男友,有点酸。有男友我便不能面似桃花么?有男友我便不能和合作公司的于总走得近么?我没有罪恶感,真的没有。我依然对吕明尚不冷不热,不拒绝他的求欢,亦不主动亲热。在外面,我似单身女郎,爱约会到几点就几点。 于捷是多么浪漫有趣的男子,塞车的时候,他会从后座拿出红酒,还能从小冰箱里变出冰块,我还从来不知道,塞车的时候,除了吕明尚喋喋不休的抱怨,还能做这么有气氛的事情。 朵朵出国后,我一直单身。这一句话,是喝完红酒吃完晚餐,于捷不问我去哪直接把车开回酒店时说的。我半是兴奋,半是惊诧,半是忐忑。我是正经的女人,我虽然不爱吕明尚,但我没正儿八经地给他戴过绿帽。于捷温柔地笑,他说,你可以拒绝,我会送你回去。我做不出决定。在那么一瞬间,我忽然就像那些患有选择困难的女人,无法做出选择,哪怕是错误的。 那是新买的榨汁机,如果不是操作失误,不会出意外的。十年来我从没有忘记过那一天,因为那台榨汁机,吕明尚得到了你,而我只能选择放弃。于捷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眼神直视前方,像十年前那个忧伤而深遂的少年。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神往呢?你曾经那么喜欢的人,原来也曾经那么喜欢你。在于捷温柔绵长的浅吮深吻里,我似一触即放的花,在他身下哗一声开了,开得盛大而灿烂。 我没有去质问吕明尚当年是不是故意操作失误令榨汁机爆炸,也没有刻意地告诉他我正与于捷约会的真相。我想,他迟早会知道。我想,我迟早会离开。那晚之后,我没有再跟于捷回酒店。我跟于捷,不会只是一夜欢情。合作项目结束的时候,我会跟于捷走。独独没有想到,我竟然怀孕了。我不相信那试纸,于是去了医院。医生却更确切地告诉我,六周了。想一想,三周前,我竟然怀着吕明尚的孩子和于捷偷情。我是应该羞愧无比,还是应该失魂落魄?吕明尚想要一个孩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借口有升职机会,一直推着。我其实只是不想和他生孩子。 我想与其生孩子的那个男人,已经回到了南方。他说,那座山城,因为太想念我,所以暴雨倾城。为着于捷的爱情,我等了那么多年,我的爱情正熊熊地燃烧,也许这一辈子也就只烧这么一次,我已经顾不得会伤着谁。更何况,吕明尚和我的相处已经渐成无奈。我决定把孩子堕掉。 两个小时后,我被吕明尚一把扯起,他高高扬起的那只少了一根指头的手,却一直没有落下来。吕明尚会来,是因为我看的医生正好是吕明尚母亲的同学,曾经见过我,于是干脆给吕明尚打了电话。回到家,吕明尚的妈妈已经坐在沙发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盼着孙子多么不容易,我竟然这么狠心。吕明尚也黑着脸,不说话。 从会议室出来,看到大家正在吃水果,吕明尚正一脸得意地派糖果一面得意地拜托大家对我多加照顾。我紧握拳头,咬了咬牙,一言不发。 怀孕的女人没有升职机会,这是女人在职场的潜规则。被吕明尚这么一闹,副总监的位置拱手让给了开发部的李小姐。我没有和吕明尚吵。他去年在股市赚了个盆满钵满之后开始显现出暴发户的本质,如果我吵,他会说:辞职算了,我养得起你。我对老板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休年假,然后我几乎是马上就买了去重庆的机票。 到了重庆,忽然暴雨倾盆。我打电话给于捷:我在机场,你能来接我吗?于捷先说:听说了吗?有人坐出租车淹死了。重庆哭了,现在所有的街道都可以直接养鱼。然后说:你真的在机场?我想说,是的,我在机场,头晕得厉害,一直在反胃呕吐,我想抱抱你。我没有说,我说,骗你的啦。北京的天气很好,你要注意安全哦。我冒着大雨,去了医院。我不欢迎这个孩子,他必定也不喜欢我。成都的医院,总不至于像北京,处处都有吕家的熟人。躺在等待麻醉的临时床位上,帘子的另一边,一个男人正温柔地安慰一个女子,让她不要害怕。那是于捷的声音。我啪的一声拉开了帘子,于捷的脸像见了鬼一样惊惶。他握住那女子的手,还来不及松开。我在前面跑,于捷在后面追,他问我:你为什么在这里?我想说,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就为什么在这里。但我没有说。于捷那么聪明的人:你怀孕了?我没出声,然后他又问:是我的吗?我转身离开。他没有追出来。 在回北京的飞机上,我就发烧了。北京也在下雨,整个世界都在嚎哭不已,手机有二十几个未接来电,是于捷。我没有打回去。孩子是在第二天早上没的。婆婆一大早冲进门来咒骂我是个狠毒的女人,竟然为了升职连孩子都不要,吕明尚劝都劝不住,我头痛得厉害,身子很重很重,然后下腹开始剧痛,那个孩子就像一段久别重逢却仍然不合时宜的爱情,痛楚地离开了我。 8月8日,于捷特意飞来北京。约我晚餐,我没有去。他在短信里解释说,那天那个女孩,是他老板的小情人,他不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经手人。我想了很久,回了这么一条:你也不是我肚子里孩子的经手人。此时,我二十九岁,和谈了五年又同居五年的吕明尚结婚一个月,日子依旧平澜无波,我知道了爱似吕明尚那般十年如一日到最后成为一种习惯的执着,也知道了感情的事,只要你不想便不会节外生枝。 结婚那天,我像所有三十岁之前终于嫁得如意郎君的女人那样笑得甜蜜多情。为什么不呢?尘埃落定,只求现世安稳,这是女人奋力追爱深刻受伤后的领悟。 凌霜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