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颂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抽烟，远远望见尹园园朝这边走来，他立即想掐灭手上的烟，缩回办公室，但一转念，装作若无其事地向空中吐出一个又大又浓的烟圈，等到她走近了，他转身说了一声“你好”，她也说了声“你好”。他听着鞋跟敲在地板上的声音渐行渐远，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她的背影……

    其实，他已经不爱她了，但不知为什么仍有很敏感的心理反应。有一次，他看见她的老公开车来单位门口接她，心里有酸溜溜的感觉，所以就怀疑自己仍爱她。他不知道，由爱产生的嫉妒，是不会随爱的消灭而消失的。

    五年前，郭颂跟尹园园偷偷恋爱。有一天，郭颂望了一眼办公桌斜对面的尹园园，刚好尹园园也望过来，四目相交，然后尹园园低下了头，双颊绯红，恋情由此开始……但好景不长，三个月后尹园园就提出分手，而且没有回旋余地。

    早就有人说过，“不要跟同一个办公室的人谈恋爱！”郭颂现在认为这话跟《婚姻法》“禁止近亲结婚”一样有科学道理。为了治疗失恋的痛苦，有些人会由一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甚至跨过太平洋由东半球飞到西半球去——空间和时间能使一切的伤痕愈合，可是，郭颂半步也挪不开，第二天上班时仍要坐在尹园园45度角的斜对面，他只能端起一张幅员辽阔的报纸来，遮住她那一张咫尺天涯的脸。

    郭颂跟好友马权一起喝酒时说起自己的难堪，马权说：“怕一个女孩子啥？”他说的仿佛是要跟尹园园进行体力格斗，而不是情感纠缠，郭颂得不到理解，嗫嚅着嘴说：“不是怕，是一见到她就全身不自然，‘相见欢’的反面就是我心情。”谁知马权又戗他一句：“你这样不坚强，不成熟，一辈子也找不到幸福。”

    他一次又一次调整自己的心态，努力把尹园园当作普通同事看待，见面点头微笑，使用“请”、“谢谢”这样的字眼跟她对话，不涉及一丁点的私人话题……其实这是掩耳盗铃。办公室里有几个比《潜伏》里的孙红雷还精明的女人，早就侦察到了他们的关系，只是没有当面戳穿。

    过了一段时光，郭颂发现尹园园的眼睛有如灼灼桃花，表情像吃了蜜汁，她在工作的间隙不断地收发手机信息，听电话时喁喁细语，咯咯地笑，他推测，她开始了新的恋情。她每天都穿不同的裙子，发型也改变了，指甲涂了很好看的蔻丹，细细地画了一些花。郭颂想，她跟自己恋爱时也没有这般花哨。

    有一天，隔壁科室的芳姐来传达文件，顺便闲聊几句，临走她像突然记起了什么事一样转身对尹园园说：“那天看见你和男朋友逛街呢——你们没见到我，又高又帅，他什么单位的？”郭颂慌忙抓起一张报纸来看，竖起猎犬一般的耳朵，听见尹园园羞涩而得意地答：“他是市局的……”芳姐和其他人纷纷表示羡慕，说：“哟！领导着咱们呢……”

    郭颂的个头当场矮了半截，又有点光火，自欺欺人地想：“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再次与尹园园碰面时，他对尹园园不理不睬，但这样又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和可笑。尹园园似乎也留意到他的态度，不过，她正在热恋，热恋的人会容纳一切，善待一切，何况当初是她先提出分手的，她的心里几乎没有失恋的疤痕。

    一次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尹园园的嘴巴蠕动了几下，似乎要跟他说些什么，他神经过敏地想：“如果她要说‘再见亦是朋友’一类宽慰的空话，我坚决挡回去……”那神气像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

    尹园园要结婚了。在同事们公式化的祝贺声中，郭颂正像拆弹专家一样打开尹园园送给自己的红色请柬，王科长笑吟吟地踱过来，拍着他的肩头问：“小郭，什么时候轮到你啊？我等着喝你的那一杯呢……”有两个女人也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他脸红耳热，含糊地答：“快了快了！”他原来决定去参加婚礼的，以表明自己不在乎，拿得起放得下，但临阵退缩。

    马权陪他喝酒浇愁，很专业地对他说：“你要找一个比她好的女孩子，否则，你会永远耿耿于怀。”一般来说，比一个得不到手的女人更好的女人是很难找的。他幽幽地说：“世界上有几十亿人，其实我们每天要面对和关心的人就是周围那么几个。我当初喜欢她，可能只是因为她坐在对面，朝夕相见，如今心里有点难过，也是因为距离太近了，知道得太仔细，太清楚，如果我人在南非，那就……”马权说：“你所说的不是纯粹的爱情，而是一种感觉，或感受。”

    郭颂看着尹园园的肚子毫无悬念地一天天大起来。临盆前一个月她还来上班，剪了一头短发，走路有时用手撑着腰，很艰难的样子，脸上有些浮肿，但泛着一种幸福的红晕。她的目光那样安祥与柔和，让人觉得人世间根本没有怨恨和伤害存在。接住她请了一年的产假，她坐的那个位子就一直空着，像拔走萝卜留下的一个坑。

    在此期间，郭颂终于调到了另一个科室去，他的本领还不够大，要调到另一个部门或单位去不容易。他跟很多在制度和规则内谨小慎微的小公务员一样，朝九晚五，营营役役。他也谈过两三个女朋友，但都无疾而终，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有一天，郭颂在影印室里看见老张和牛大姐在调侃。他们都快退休了，老张两鬓有几缕白发，牛大姐胖，走三步路就喘气，听说他们在这个单位一起工作了几十年，年轻时也曾牵过手。现在，老张的屁股搁在办公桌的一角，端着一只茶杯，呷了一口，斜着眼对牛大姐说：“你都吃了些什么呢，怎么越来越胖？好在我当初没娶你……”牛大姐用力掴了他一下，骂：“你老婆瘦，都是让你刻薄成那样的。小郭啊，这老张以前可是个小流氓……”郭颂呵呵地笑。

    出来时迎面撞见尹园园，他又呵呵一笑，让她感到莫名其妙。他特意细看了她一眼，这个三岁小孩的母亲，臀部宽大，颊上明显添了一些褐斑，眼角的几条鱼尾纹也深了。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好在我当初没娶你！”

    罗 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