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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叔年轻的时候,眉清目秀,高头大膀的。秋婶也不赖,长得小家碧玉,娇小玲珑。十八岁的时候,媒人领秋叔来,只一眼,秋婶的爹就相上了秋叔,说这小子一看就厚道。没多久,红鞭响炮,吉日就完婚。秋叔对秋婶的疼,是真疼爱。瞅秋婶的时候眉眼里都是笑,像看春天叽喳在枝头的喜鹊,那种欢喜,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 秋叔的老娘,利索人,嘴一套,手一套。媳妇干什么她都看不上。这当然,秋婶小的时候,家里有哥嫂,有大姐二姐,有爹娘照着,两手没沾过泥,更没拿过针头线脑,这出阁的时候,唯恐在婆家受了气,娘家陪送了两个梨木大箱子,里面有什么,就不必说了,据说这在当时是少有的贵重嫁妆。秋叔对秋婶说,没事,我有的是力气,活我都干。秋婶听了,心里很甜蜜。 婚后没多久,砖瓦窑招工,秋叔去面试,一试,真试上了。上班后,每个星期回来一次。老规矩,到家,先不看媳妇,先去拜老娘。老娘就跟秋叔絮絮叨叨,说媳妇打水一桶进去半桶出来,做饭锅糊得跟炭似的,拿个针做个女红还扎得手吸溜吸溜地,下地分不清庄稼和草,唉!笤帚疙瘩还能扫地呢!边说边出长气,边出长气边摇头晃脑哼哼。秋叔在旁边站着,手一个劲呼啦娘的后背,先顺着娘说,媳妇呢,慢慢调教,精巧灵便的,什么都能学会;也顺着娘说,娘,你该打了打,该骂了骂,横竖她就是咱家媳妇儿。秋娘不买账说,这要是旧社会,早就休了。老太太说完,顺手把盛饭的碗一扔,那细瓷碗骨碌骨碌转了个圈,啪,就半了。秋叔看娘真是生气了。秋叔说,娘,你等着,我去调教调教她。只见秋叔咕咚咕咚地从西屋闯进东屋。先是听到秋叔吼,紧跟着听到叭叭叭的声音,继而听到秋婶嘤嘤哭声,再听一连串的嘭嘭嘭声,秋婶的哭声是哇哇地了。农村的男人打媳妇,都是关着门,没人劝,越劝打得越起劲。反正那次,据说打得秋婶哇啦哇啦哭了很久。秋娘也心软了,骂秋叔,下手那样狠干吗!秋叔说,小树不砍不成材,女人不管不成器。每次秋叔回来,老规矩,先进娘的屋,凡是娘说了媳妇的不是,秋婶被一顿暴揍是幸免不了的,每回秋婶眼都红红的。 上面说的都是老话了。农村的生活就是透明的,三六五乡的,要说起秋叔,都是说,哦,那个打了半辈子老婆的秋呀,知道,知道。提起秋婶来,也都说,哦,那个挨了半辈子打,都不敢跟娘家说半个疼字的呀,知道,知道。后来秋娘走了,人们就没听到过秋叔家再传来哭声。再后来,秋叔退休了。 这个秋天,老杨树上的叶子,零零落落的不多,肩搭着肩,面对着面,风吹来,树上哗啦哗啦唱,很是亲昵。秋叔跟秋婶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秋婶摩挲着秋叔老树皮似的手背,揉啊,揉啊。秋叔说,别揉了,皴都让你揉出来了。秋婶就笑,我是想给你揉出一朵花来。俩人唠嗑,是家常便饭。 秋叔说,你说当年我咋那样狠呢?我咋下得去手呢?秋婶附和说,是啊,谁说不是呢。我没想打你。我知道。我真没想打你。这话,你都说了好几十年了。再说,嘴唇都要生茧了。秋叔看着自己的手也呵呵呵笑,我这双手,是干活挣钱养老婆的,不打媳妇。秋婶还咯咯笑,芝麻粒似的牙咧开了,年轻时候的眉眼依稀可见。秋叔说,起来让我看看,当年我打你哪儿了?还疼不疼?秋婶虎着脸,你打坏了十把扫炕笤帚,十根烧火棍。我墙上都给你清清楚楚记着呢,这辈子,你别想赖账。秋叔说,真的,让我看看?秋婶指着院子最南边墙角说,你去看吧,啊,那板柜,水泥的,生生被你打得没了棱,没了角,石子露出来了,小钢筋棍也露出来了,你说你,当初怎么那么狠!说着,俩人摇着手又咯咯咯咯地笑开了。 秋叔说,都知道我劲大,真是大,一口黑锅,我愣是背了一辈子。秋婶说,值不值?值!真值! 秋叔说,我现在是不是老了呀,老是做梦,梦见你哭,你说,我又没打你,你说你哭什么吧!弄得我老是醒,醒来老是以为,我当初真打你了。秋婶说,拉倒吧,都是你要我哭的,你说,我要是不哭,你就真把我打哭! 阳光真好,洒在了阳台上,秋叔和秋婶还在唠着,嘴里有经年的故事,说也说不完。夕阳的霞光,披在了他们的身上。 蔚新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