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递 [北京]叶延滨 高峰时候挤了一回地铁。挤出一身的汗,也挤出了脑袋里的一些念头。往地铁口走,人与人,擦肩接踵,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这一刻,想乘地铁。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电视上说,北京每天有一千万人在地铁里。天啊,一千万人,这就是一个国家啊,北京的地铁人口比许多国家的人口都要多。“唉,多受罪呀,这些年轻人,不在自己家乡呆着,都挤到北京来,天天在地铁里转车,图什么呀?”自然而然地冒出一个念头,要是北京少了这一千万,多宽敞,多舒展,多和谐啊。 打住!我提醒自己,这是“地域歧视”。昨晚的香港消息,有个别香港人认为香港地铁拥挤是“自由行”的访港大陆人太多了。这让我回忆起一个画面。前些年,我从香港机场过关进香港,关口通道,分香港本地、持外籍护照与持港澳通行证三种通道。前两者通道多,通关快,而港澳通行者通道少,通关人又多,大家排着长队熬时间。突然队伍里有一位操着地道京腔的中年人士,冲着海关人员大叫:“搞什么地域歧视,我们是来给你们送钱的客人,空着那么多通道,让我们排长队,脑袋进水了啊!”这位有见识的“土豪”,那阵子叫“款爷”,声大在理,众人骚动。轻言细语惯了的海关官员,见势不对,交头接耳,随即把几个空闲的通道打开。众陆客雀跃,扬眉吐气地举着港澳通行证走过了通道。想到这里,我立即打消了刚才的念头,进地铁口,加入到一千万人的洪流中。 进站就排着长队,一步一步朝前挪。“北京就没有不挤的时候!”是啊,我从外省调进北京,是20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地铁不像今天这么挤。不挤的原因:一是少,就两条,不像今天快20条线路,坐地铁在那时,绝没有今天这般方便,想去哪就去哪,所以乘客少。二是地铁票贵,不发售月票,坐地铁对大多数人是奢侈的事。那年月,一个月挣百十来块,一趟地铁两元,坐得肉疼!那年有一篇名作《公共汽车咏叹调》,讲的就是北京人挤公共汽车的悲欢苦乐。那时候的北京人,进家门,挤在胡同大杂院里,三代同室,八户用一个自来水龙头。出了门,挤公共汽车。挤虽挤,见人还很客气:“叶先生,你说话有口音,是哪儿的?浙江还是江苏。”就那么挤,还见缝就挤兑人“有口音”。我记得我刚到北京的心情,听到这样的问候,我心里也嘀咕:“北京刚解放时,人口就一百万,够宽敞了吧,可有一半人挤在龙须沟那样的臭水沟贫民窟!”想到这里,我抬眼一望,基本上都是“有口音”的年轻人,年轻好啊,天天挤都没事。我这老家伙,挤一次,就犯怵。 挤到车门口,再挤一步就上了车。这一步,可就因人而异了。年轻力壮者勇往直前,伸脖蹬脚,腰一挺,牙一咬,关上门了,差点挤成相片了,也乐。是啊,年轻人在家乡那舒心宽敞爹妈伺候的日子不过了,到北京挤地铁,不就是咬牙上前争取一次机会吗?挤上了是机会,挤不上,退一步,也是机会。上一趟车,我放弃了,于是我自然在队列前,成了第一个。下一趟车来了,不想上,都不行。不上那叫“倒行逆施”,我没那本事对付身后的地铁大军。只因退了一步,列车进站,我就被年轻人“拥护”着向前走。被人拥护的感觉真好,哪怕出一身汗。怪不得那么多人,不顾一切地想被人拥护。看来,无论是被拥进地铁车厢,还是被拥上某个总裁或局长的位置,不是那个位置非你莫属,而是许多双手有力量。 有力量的许多双手,在地铁车厢里都做一个动作:手持一只手机,埋头看屏幕。这是当今最多人重复的动作。这个动作让马云和马化腾们成了亿万富豪,也让许多小明星一夜成名。我不做这个动作,我怕被小小的手机控制了。我只打电话、发短信、最多上一下网,我已经过了想出名或想追名人的年纪了。挤进车,有点累了,抓住扶手闭目养神,幸福啊。可这幸福太短了,衣兜里的电话响了,看来我也得举着手机听:“叶先生,您是名人,我老崇拜您了,我是某某报记者,想请你谈一下怎么看待……喂!喂!您听得见吗?你是叶延滨先生吗?”我没有说话,说名人叶延滨不是这个手机?说我也不认识叶延滨?叫小记者多害臊啊。关上手机,闭目回想今天高峰时刻坐地铁,真挤!挤出这么多想法,真值,也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