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递 [北京]叶倾城 图书馆的分类法是按洲别国别:北美洲有八架,其中美国占了八分之七;非洲则只有一横档的两格,基本只有两位作家:库切、纳丁·戈迪默。偏偏这二位其实都蛮不好读的,论起来,库切是知识分子的艰涩,更英国化一些;戈迪默才真是替黑非洲写字,她笔下,有非洲大陆的熔浆,有黑人的苦难,有种族隔离对黑白双方的共同伤害。看戈迪默,要有耐心,还要有足够的同情心,当然也得收起眼泪,够冷峻。 为黑人权益愤起疾呼的女作家不止她一个,有写《紫色》的艾丽斯·沃克,还有写《恩慈》的托尼·莫里森,但她们与戈迪默最大的区别是:她们是黑人,戈迪默是白人;她们在美国,戈迪默在南非;她们追思祖先的故事,她写的就是当下。她的书因为尖锐指向种族隔离,对当时南非政策多有批评,多次遭禁。 同为南非人权斗士,戈迪默与曼德拉结下终生友情。1962年,曼德拉的著名演讲词《为理想我愿献出生命》就是在戈迪默的协助下起草的。曼德拉被法院判处无期徒刑时,戈迪默也在现场。虽身陷囹圄,曼德拉却总有办法读到戈迪默的新书,戈迪默称他为“我最迫切期望的读者”。曼德拉1990年出狱时,宣称最想见到的几个人就有她,视她为英雄。南非的废除种族隔离、民主选举,戈迪默都为之立下了汗马功劳。1991年,戈迪默因《七月的人民》获诺贝尔文学奖。而戈迪默一生最自豪的成就并非此事,却是1986年曾出庭出证,令22位国大党人免遭死刑。 但我最欣赏她的作品,却是她获奖之后的作品《贝多芬的八分之一是黑人》。戈迪默所写的,就是解除隔离后的南非困境:一位曾经反种族隔离的斗士,在旧时代,是政府的敌人;在当下,又无法融入当地人的生活:虽然南非长袍十分流行,但穿在白种人的高瘦身材上不太像样。恨意尚未消除,当年的黑人同志,早就功成名就,为了避嫌,与他渐渐断了来往;而后来的人,不必要知道他的历史。到最后,他不得不幻想自己曾经在矿区有一支黑人血支,就像贝多芬有八分之一是黑人一样。他发现:他曾欢呼过等待过的新社会来了,他却变成了局外人——这是戈迪默的夫子自道吗? 没错,消除了种族隔离的南非,并没有万事大吉:大量黑人涌入原本的白人聚居地,令白人们弃居离去,引发许多治安问题。包括戈迪默自己,都曾遇到入室抢劫。因为拒绝交出亡夫给她的婚戒,她还挨了打——那些打她的黑人,也就是她曾为之抗争过的人呀。 但我想,戈迪默不会介意,就像她在《贝多芬的八分之一是黑人》里面陈述的那样:总有些人要做时代的先驱者,而他们的牺牲将付诸东流。她是“南非的良心”,但良心只在面对大是大非时有用。 她写过一篇《梦会亡友》,虚构她与几位亡友萨义德、苏珊·桑塔格及桑普森三人的对话。现在这不是虚构了,她将在天堂与他们重会。2014年7月13日,纳丁·戈迪默以90高龄在家中安详去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