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梦斋随笔 [南京]二刚 近作一联:“六十知三享;一闲对百忙”。三享者,一享阳光,二享清静,三享自由。这三享,缘自六十退休。六十一甲子,退休是有道理的。人生到此年龄,社会需要新陈代谢,人体需要调节保养,这是规律。虽有不服老的染上花发,镶上假牙,可再怎么整容,哪比得上少男少女的美丽活力。 然而知三享并非易得,看到那些抄着手晒晒太阳,下下棋,听听鸟鸣,聊聊天的老人自是一种幸福。可有人身子闲了脑子仍在忙,环境清静了思维未必清静,各种虚名、机会来了你怎么处置?手中的笔不听话,画不出自由的画来,能开心么,好在六十后还可有些日子。 我喜欢刘禹锡的《秋兴》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老来三享实是一种人生的精神转折,是走过一山又一山的回望,是对世俗诱惑的淡化。记得那年汪曾祺先生对年轻人说,你们还年轻,不能像我这么淡,年轻人说,我现在就淡不行么?年轻人不解“淡”是须经历为代价的。 六十退休,之于画画的其实没什么, 我年轻时就不知有星期天,节假日什么的,别人以为痴也好,任性也罢,此中甘苦尽在忙忙碌碌之中。到了四十岁时还给自己打气,说“人生正戏才开始”,怎么一晃二十多年就过去了,与朋友们谈起,大多亦感慨。那时是“红、光、亮”,“高、大、全”。 看公家脸色作画,是为画而画,根本不敢想什么个性。按说改革开放后,文艺界遇上了好形势,各种形式可以出现,又总是在形式上折腾,点、线、面,黑、白、灰,跟风跟时尚,形式依附在什么上面?很少有人是反求诸己的。此时有必要想想,画了几十年画,画了几张真画呢? 我所说的真,是喜怒哀乐的真性情,是有感而发自觉的画,所谓“自娱娱人”,如自己未娱又岂能娱人,自己未觉,又怎能觉他?六十一甲子,如果说律转又重新开始,返老还童多好。画画不同于交响乐和舞台大合唱,一张白纸就是一个世界,你在这个“世界”里,繁、简、躁、逸,雅、俗、清、狂,纯是自我个人的事,前人说“画为心声”,也没必要说以生命去作画,真诚也就可以了。画好画首先应问一下为什么而画,关键是向外求还是向内求?向外求,必谄媚,必依附,必局促,必不足;向内求,必空明,必自省,必见性,必自由。六十岁还不清醒,也就真没戏了。 孔子有“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说。现在人的寿命长,不妨放宽十年,六十而知天命吧。所谓知天命就是此时此刻对画以外的虚荣浮华应认知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对眼前的事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了。 如今朋友见到面首先都谈起了养生问题,于是我又有“六十知三戒”之自警,三戒者:一戒胜,不要逞能,不要争。 二戒气,不要生气,不要不服气。 三戒哄,哄者,骗也。 前二者是养生,容易做到,而被哄往往还不自知。中国有尊敬老人的传统,多数是说好话,哄着你玩,自己有多少水平,多少能力,应当自己有数。 由“三享”想到“三戒”,都归到一个闲字。“闲”说来客易,做到不容易。闲得空虚便寂寞难耐,所谓欲壑难填,还须有禅悟正觉的功夫。以闲对忙,是要慢慢修炼的。有人说,你六十后有些消极了吧,其实画画这行到底什么是消极,什么是积极,很难说的,急行缓行,前头就这么多路,我说的“享受阳光”,正是珍惜时光,而“清静”与“自由”若非能承受寂寞与孤独者是得不到“享”的,此正天赐画家的最佳创作之时。 吾乡一老画家有“难得清闲斋”,是说画好中国画,非闲不能去其浮躁浑浊气,非闲不能得其味外之旨,非闲不能察其平凡中之奇趣。此“闲”字画人若得之,当为一大宝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