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递 [南京]梁晴 那一年,我终于由插队知青变回了城市居民,工作尚无着落,先就跑去鸡鸣寺怀旧,因为那是儿时父亲最喜欢带我去的地方。 印象里的鸡鸣寺是木刻般的基调,年代久了,“木刻”蒙了烟尘,香火不十分明亮,诵经声也不那么明显,也许是因为小孩子的注意力不在大雄宝殿,而在可以吃到美味干丝和素面的豁蒙楼吧。 非常清楚地记得,大殿与豁蒙楼之间只隔着低垂的经幡,身着灰袍的尼姑,在经幡那侧点香拂尘,在经幡这侧端茶送水,来去悄无声息(不似现在的豁蒙楼,服务员为普通大妈,喉咙很高,手脚很重,茶点几无特色)。豁蒙楼的茶具为青瓷盖碗,碗边或可见小小的磕痕,被日积月累的茶渍点染;盛干丝的器皿是蓝边高底浅碗,玉色的干丝上顶一撮嫩黄姜丝;冬笋香菇面端过来,老远闻到浓郁的麻油香味。 后来读到黄裳的《金陵五记》,总算明白了父亲何以偏好鸡鸣寺。原来黄裳笔下的鸡鸣寺,一向为文人墨客之所爱。鸡鸣寺所在的北极阁一带,到了民国年间仍很荒凉,外地的文化人到了南京,落脚之后雇上一辆黄包车,忙忙地赶往鸡鸣寺,黄包车跑着跑着,路边的灯火逐渐寥落,耳边就只有蛙声一片了。 豁蒙楼的名字来自张之洞,说的是站在这座楼上眺望远处的紫金山和近处的玄武湖,“忧来豁蒙蔽”。也许正是这个典故,造就了文人墨客的趋之若鹜吧。 豁蒙楼呈曲尺形依山势而建,镶铜环拉手的古旧木格窗逶迤而去,似一面舒缓拉开的屏风。凡胸有块垒、心存芥蒂者,临窗选一张茶桌,自斟自饮一壶茶,渐渐就会物我两忘。这是一个医治心伤的地方。 且说那年我重访鸡鸣寺,内心充满失落,曾几何时,鸡鸣寺已是一座颓败工厂,厂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山坡的荒草间半掩着废旧的机床配件。我带着凭吊的心情绕寺一周,忽见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上,提着南宋诗人叶绍翁的两句诗——“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笔迹仓促,墨汁斑驳。 我怔住。继而浮想联翩。 其一,经过十年浩劫,谁还能保持这样雅致的文人情怀?其二,彼时文革遗风尚在,什么样的激情能够促使他冒如此挥毫之险?其三,他的砚台和毛笔从哪里来的? 很多年很多年过去,我始终会在脑海里描绘那样一个伫立破败木门前的老者,面蒙风霜,衣着褴褛,眼神穿透了历史,灵魂进入了无人之境。 这扇木门很快就不见了,鸡鸣寺一天天地重生,高大巍峨,香火鼎盛。过去的山坡铺成了工整的大理石平台,旧时的砖砌登山道被宽大整洁的新台阶取代,屐齿印苍苔的意境是那样的美,现在却已经无从体验。 我真的还有点向往坐着黄包车往鸡鸣寺赶的境界,车轮辚辚,暮烟四合,秋虫鸣啾,胭脂井边的梧桐树落下了几枚果实,那是一叶扁舟似的浅壳,嵌着两粒菩提子般的种子。踏着布满青苔的台阶迈进山门,遥遥看去,山顶上的青灯黄卷已然在望。 现在再去鸡鸣寺,保持悠悠然的心境不太容易,樱花盛开的季节固然是一种例外,但沿途卜卦人的阻截总是令人防不胜防。有次一位大嫂对我女儿说:“我送姑娘一句话,姑娘是要出远门的。”我女儿摆脱她后对我解释,“她以为我刚参加完高考呢。” 挺好的鸡鸣寺,每次走过都不得不压低帽檐,或者飞快地踩自行车的脚踏。 不过,内心超然的人,会将这一切熟视无睹的吧,就比如那位在破木门上题诗的人,真可谓是“真名士自风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