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周华诚 前不久,我和同事们一起,去工地上送书。我们把各方捐赠来的几万册图书分送到外来务工者手中。经由他们,过年时再把这些书籍带到四面八方,抵达年幼的孩子手中。 这项公益活动做了三年,受到大家的欢迎。这个冬天,我们增加了活动项目,在建设工地举行了一场小型的演出。其中有一个节目,是乐器独奏。 那是一架一人多高的乐器,竖着,如一张静默的竖琴,更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大弓。琴上的弦一排排,数不清有多少根。坐在琴前弹奏者,是一名年轻女子。她怀抱此琴,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在场观众几乎都未见过这种乐器,个个凝神屏息地聆听。那女子于寂静中稍整气息,然后轻抬双手,左右抚弦,叮一声,当一声,我们耳中便听到了如清泉流泄一样的清冷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从清澈的水面发出,乐音一动,水面便受震动,荡出一圈圈的涟漪来。一串乐音抚出,又像是一阵急雨落在湖面,远近高低粗细重轻各有不同,细密又繁复。而后,我们又仿佛听到了月夜竹林的树叶细响,那清冷透亮的月光,如碎影摇散的玉珠,叮叮当当地散落一地。 那女子,双手翩舞,全情投入,长发曳地而不自知。在场听众们,不管是两手老茧的务工者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听得如痴如醉。 后来,才知道,那竟是箜篌。两个字的读音如“空侯”。这是一种已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老乐器,而今已然接近失传。 听说这架模样古怪的琴,价格要四万多元,我们不禁咋舌。 演出结束后,我与演奏者汪小姐聊天,得知她的故事。她十几年前,还在山村小学教书。因为喜欢音乐,辞去了工作,奔赴全国各地学习古筝、古琴。直至遇见了箜篌,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意义,她认定那就是她可以托付终身的东西了。 外人又怎能想象得出她在学习箜篌演奏当中,所经受的艰难呢?箜篌艺术已经濒临消亡,会弹奏者寥寥无几,那位从美国回来的高师,也不愿再收徒。她一次次前往拜见,其心之诚,终于感动师傅,收下她这个弟子。箜篌之艺,不仅技巧高深,而且品高和寡。一年又一年过去,其 他同门早已放弃,惟有她,仍在这一条寂寞的路上踽踽独行。 箜篌,在古代王室乐中,是不可缺少的主要演奏乐器之一。唐代诗人李贺写过一首诗,《李凭箜篌引》,有这样几句:“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这些诗句,描述箜篌犹如天籁之音般的音色效果。 但是,这件古老的乐器,从十四世纪之后便不再流行,箜篌的复兴,也是无比艰难的过程。据说现在,在全国能完整弹奏箜篌一支曲子的,也不过20人。据说能生产箜篌的乐器厂,不过两家。因箜篌的制造工艺要求实在太高,古筝是21根弦,箜篌却是72根弦;箜篌更是一架琴,两面弦,一面的弦音准了,另一面又不准。乐器厂的仓库,堆置了太多这样的箜篌废品。 比制造箜篌、学习箜篌更难的,则莫过于强大的孤独。汪小姐这十多年,生活物质的标准是最低的,全部的钱都被她投入在漫漫不尽的学艺路上了,至今仍是孑然一身。我问汪小姐,去学这样一件濒临消逝的乐器,你又何苦呢? 汪小姐说,只因热爱。“跳孔雀舞的杨丽萍,甚至为了身体柔韧度做手术取掉了两根肋骨。艺术就是她的生命,艺术就是她的信仰。”汪小姐对我说,一个人可以真正为了自己的爱,用整个生命去投入,其实是幸福的。这一番话,不禁让我对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子肃然起敬。她和杨丽萍有着相同的名字,她叫汪丽萍,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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