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成
在1972年尼克松访华前所组织的布置画创作活动中,我初次认识了韩硕。那时他说话不多,带几分腼腆,但又暗藏着几许顽皮。当然我没预料到日后他会成为全国著名的大画家,但是画得好却是当年就毋庸置疑的。而今我们早都已是年过花甲的人了,回头看看,他能走到今天,对艺术执着的那份精神,那是在当初的青年时代就已很坚实。
在我最初的印象中,创作起稿时,他桌上的橡皮屑总是最多,不是画不准,是认真。即使画一张纸,他都会对着写生一番。我曾在画院时与他画室相邻,这种风气一直延续至今。每次稍具一点规模的创作后,他画桌边就会堆起一座纸山,废画三千不是说说的。
韩硕的画是徐徐的根植于传统的,然而他又不满足于传统自然的延续。那橡皮屑及成堆的废画就是他在追寻中的足迹。他早年除了大的主题创作外,喜好画一些古典题材;钟馗、饮中八仙、许仙白娘子、竹林七贤等等都是他画中常常出现的人物。由于他在那些巨幅创作中所具有的驾驭画面的能力,所以在这些即使是古代文人常画的那些题材中,他对画作的气息与格调的把握上亦高人一筹。灵秀但不甜俗,诙谐但不浮华,酣畅淋漓但又收放有度。
在1999年的第九届全国美展中获得金奖的《热血》之后,韩硕的水墨画创作变得更加简练。对于人物形象的刻画,突破了当代水墨画坛中概念空洞的樊篱,登上了一个新的高度。
韩硕的造型感觉特别好,而且这种感觉又是与其洒脱恣肆的水墨语言水乳交融的。《风雨同舟》中许仙背影宽大的袍子的几笔奔腾的浓墨,反衬出白娘子与小青的娇媚;《山鬼》中被拉长了身子,缩小了头部的黑豹,使得这神兽更加诡异与矫健;《西游记》中孙悟空如飞天般的腾空翻跃,与铁扇公主斗法的场景,让画面幽默诙谐……更加让人神往的是在他的一些肖像画中,他对于这些有名有姓人物形象的刻画不是那种西式素描的翻译,仅仅是材料的更替,造型要素还是照片中的光影黑白。他会在纸上反复琢磨人物的气质、特征,强调夸张,让形象烂熟于胸,呼之欲出,最后以简练的线条,一泻而成。其实在他那些潇洒的画作背后隐藏着太多的不潇洒,太多的亦步亦趋,太多的战战兢兢;但是正是这些“太多”使得面对他的作品时那种轻松、随意的洒脱之感浸染着你。
韩硕的铅笔稿实在不是很好看的那种,有时甚至有点笨拙。让我迷蒙的是一上宣纸,他竟然笔走龙舞,洒脱不羁。其实他铅笔稿的过程是其对所要描绘对象的一种揣摩,一种交流,一种恋爱,那种笨拙的铅笔却挪出了更多的空间给了宣纸毛笔,而那些精美的素描稿却易让毛笔去刻意地追逐铅笔或者木炭的韵味,而失却了笔墨本身的独特。可以这样说韩硕对于中国笔墨的理解是镌刻于骨髓里的,是一种自觉,一种不须刻意进入的状态。
韩硕在画人物时从未孜孜于服饰的繁缛细节。他机智地将其分解为在一个好看的外轮廓下的一个个精巧的平面,无须凹凸,无须精准的解剖。物象本身的物理结构早就被他那些充满灵性的长短粗细、曲直方圆的线条所替换了。他对于线和线间的关系、秩序、节奏的关注更甚于物象本身的物理结构,这是他的智慧使然,更是修养的使然。对于前辈的大师并没有专攻某家某派,而是广博的采集,相比较而言他似乎对于任伯年、程十发的吸收更为多一点。韩硕因为擅长用线,他特别喜好长锋兼毫的毛笔,因为锋长,走在宣纸上变幻莫测、捉摸不透,难以驾驭但也时时出其不意、机杼无限。我们对他画人物的手脚稍作研究便可发现,他那灵动恣纵的一笔书,于手势总有点似是而非、点到即可的干练,你无须去深究其手的关节粗细,但他那在大的关系下肯定但又简洁的几笔勾画,让你领悟笔致的麻利与清爽的魅力。
在与韩硕的交谈中,他说其对自己的艺术发展未有太多的设计或谋划,他只是一路随性走来。我以为其实不然,说使命感或许太过严肃,但他是一个非常有追求的艺术家。在当今市场红火,当代艺术全线飘红的时代,他坚持自己的立场,不为外界所惑,那还是要有点精神的。这种淡定源自于他对于中国画精神文化意义出自内心的理解,他的一组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朱屺瞻及蔡元培、林风眠的画家肖像创作,表明了他对于五四以来新文化的关注。重大历史题材《八一南昌起义》的成功,更彰显了他试图以水墨的方式去演奏宏大史诗性交响乐的一种突破;突破自己,更是突破水墨的樊篱。他亦会画一些都市生活,那是要验证这传统的水墨在表现今日生活时已能够走多远的一种尝试。他力图拓展水墨画的多种可能性。韩硕的这种文化诉求,在当今全球化的背景下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今天我们的好些人对于本民族文化的自信心已经降至冰点。而今如果再建个园林或许出不了“颐和园”、“拙政园”之类的雅名了,更多的可能是“西班牙名园”、“罗马花园”,在这种处处求得西方回应的自我边缘化情势下,使得我们一些坚守本土文化的人显得有点另类或是不合时宜。从现在青年人学艺的趋势来看,或许有一天对于我们这些人都已入骨髓的那套笔墨方式已无人问津了,它的价值评判体系已经土崩瓦解了,那么笔墨的价值何在呢?但我坚信的是这些作品会经得起时光的磨难,它会是站得住脚的艺术品,因为是金子它总是会发光的。五四以后被骂了近百年的“四王”而今看来也并非一无是处。如果仅仅是时尚,那么时尚之风过后会留下什么呢?
韩硕喜欢马约尔的雕塑,也喜欢巴尔蒂斯的新古典风,他也关注当代,但清醒的他还保持着他的那份坚守。马约尔或许教会了他造型上的整体感,巴尔蒂斯让他感悟古典有时也可以调侃一把,让它不要那么古板。韩硕现今已经卸甲归田,有了更多可以奢侈地支配的时间。我祝愿他有更多的好作品问世,我将热切地期待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