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凯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说文》曰：“是，直也。从日正。”其古字常写作“ ”。很明显，太阳不偏斜地照物，即“是”源头之象；人心正直而感物，正“是”本来之理。“是”，指向了那个本源的发生。而偏离了“是”，才会分判“是”与“非”，执着考量彼此的差异，也就会卷入了概念式的分析。

  但人们还会经常发问：“书法‘是’什么？”书法是视觉艺术？书法是抽象艺术？书法是线条艺术？或者，书法就是用毛笔书写汉字的方法？书法是要在书写过程中宣发情感？很明显，众多概念式的表达，早已使书法定义陷入一个见解纷然，莫衷一“是”的问题。

  而在中国的学术传统中，向来不作此问。因为，历代贤哲探讨书法问题，总不离书写的本身，总不离生命的感受。他们总“是”朝向着那个根本维度的“是”，而不停滞在概念指称的“是”。

  学书者临摹经典法帖，因为它们保有着源头的“活性”，它“是”其所“是”的“存在”着。学书就是反复不断地朝向此“是”，安住此“是”。

  有人固执点画精熟、结构端庄是书法，虽做到了不违“法”度，但太局限于视觉之形；有人以为笔势相生、开合变化是书法，虽了解以“势”生动之理，但仍不明白“生动”之源；还有人认定抒情纵意、驰骋翰墨才是书法，看似舒展了情怀，但又未必识得性情之正。以上三者，都是书法，但却并非全然的“是”，而只是在不同程度上地接近于书法之“是”。

  唐代孙过庭则从学书历程来阐释书法真意。他在《书谱》中说：“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 

  初学“平正”，重视结构稳妥；继而“险绝”，以求体势纵横；最后“复归平正”，而至于“通会之际，人书俱老”的境界。“复归”，回到心体本然，明照如如，既不拘束又不放纵；“平正”，以本心作书，平等正直，却超乎了形势的布置安排。以此心“是”其所“是”的写字，便是书法的至高境界。

  孙过庭所谓“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便喻示了书法是一个通往“是”的道路。在人的年龄与书法至于“老”境时，便自然升起了对初生之际的回归与返照。其交通、际会，犹如心灵之阳光，既“正”且“直”的照临了整个生命存在。人之“老”，其形躯将不久于世；而书之“老”，却借着笔墨而寄存千载。

  如此看来，“是”字不仅检验着我们的日常之思是否陷入了概念固执；它还观照着人生老境之时，能否达成那原始反终的生命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