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迁]冬草

  堂屋桌上并排摆放着两个黑色相框。靠右的是个精神委顿的老头，脸皱作一团，愁苦的神情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左边的显然是张画像，老太太长脸宽额，颧骨略高，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她双唇紧闭，眉宇间透出一种无声的威严。

  他们是早已离世的祖父母。虽从未谋面，我对这位老祖母却非常好奇，因为从婆家人的零星讲述中，她呈现出的竟然是几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我婆婆的描述里，这个老太太是个非常专制霸道的旧时代婆婆，且相当苛刻吝啬。有一次我婆婆送了娘家妹妹一点东西，老太太愣是追出村子讨要回来，令我婆婆至今想起仍耿耿于怀；在大姑子的记忆里，她则是一个慈祥和善、对她疼爱有加的奶奶，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里，她对这个孙女的疼爱甚至超过两个孙子；在爱人的嘴里，她却是一个农村里少见的追求男女平等的妇人，要强、能干，会抽烟会喝酒——不是因为喜欢，而是觉得既然男人可以，女人为什么不行？

  老祖母出生在一个富庶的家庭，上有几个哥哥，她是家中的独女，备受宠爱。可是她的父亲在县城里另娶了小老婆，长期把她和母亲丢在乡下不闻不问，养成了她敢爱敢恨、独立坚强的性格。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时，她经人介绍认识了祖父——一个破落小地主家的孤儿，家里只有区区几亩薄田，还是本家的堂伯叔父凑给他的。她的父亲极力反对，她却丝毫不把父亲的反对放在眼里，带着一头牛和一头驴，毅然和他走到了一起。坚忍能干的她，开始一点一点建设起一个新的家，也开始了自己新的人生。

  她与他只育有一对儿女，过着与普通农村人一样平淡的日常生活，在后人的眼中，夫妇似乎没有多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可令人意外的是，在她临终前竟然慎重其事地嘱托儿子，绝不允许祖父死后和她合葬在一起。

  二十年后，祖父终于奔她而去。临终前公公问，到底要不要合葬？他长叹一声说，你看着办吧。这令公公万分为难，不知是该遵从传统还是他母亲的临终嘱托。后来他想到一个折中的方法，就是同室不同穴。可是下葬的时候，两个墓穴间的土墙突然轰然倒塌，公公顿时释然，他认为那是老太太在天之灵给他的一种暗示和默许，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将两位老人安葬在一起。

  我想土墙的坍塌纯属偶然，所谓的“暗示”也不过是公公对自己违背母亲遗愿的一种自我安慰罢了。如她一样质地坚硬的女子，怎么可能轻易妥协？又或者是，活着的时候她已对现实妥协了一生。如今独自离世，终于可以只听从自己的内心召唤，宁愿选择做一个孤魂野鬼，也不愿勉强与不中意的人共度来生。就如当初她毅然选定了他一样，如今她又毅然将之抛弃，这才符合她敢爱敢恨的性格。

  可是她究竟曾怀揣着怎样一种巨大的失望啊？端详着相框中的老人，我仍忍不住地浮想联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