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叶延滨

  医生没有开处方，笑着说，不年轻了，今后吃东西，一定要细嚼慢咽。对肠胃有益，更重要的是保护牙，牙也老了，掉一个会少一个。医生的话让我想起那个笑话，有牙时没豆，有豆时没牙。有没有无妨，其实人的一生，细嚼慢咽地就品出来有滋有味。

  我们到这个世界，个个张着没牙的嘴。常常看到当母亲的女人，细细嚼碎那些美味的食物，喂到婴孩嘴里，那叫“哺育”。最形象的哺育，鸟巢里的小鸟，争相朝天张着大嘴，迎接捉虫回巢的母鸟。嗷嗷待哺，是人生的第一阶段。

  开始长牙了，也就开始会说话了，牙牙学语。牙长没有长？长出来多少？孩子自己不注意，注意者是与孩子最有亲缘的人。关心孩子的长牙的人，所做的事情，叫做“监护”。在孩子长牙时期最关心长牙的人，叫“监护人”。

  开始换牙了。这时我们才自己开始关心牙：“妈，我的牙掉了。”“下面的新牙长出来了吗？”这就有了“自我”意识。这时少年的身体也有了变化。这是一个漫长的成长时期，直到最后的那个智齿开始朝外顶。我的智齿出来得不规矩，斜着拱，拱不出来，却让整个腮帮肿得好大。没办法，只有请医生帮忙。医生又撬又拔又敲，整整一个多小时，才将那不守规矩的牙收拾了。看来，青春期和智齿，都是让人头痛的记忆。

  青春期最大的烦恼就是有牙没豆。有了一排好牙，可是没一个好钱包，于是记住“咬得菜根做大事”。有了一沓毕业证，可是没有好位子，于是咬牙耐心地听呵斥听指派听数落，咬牙相信明天会更好。有了丰富的情感，却没有知冷热的情侣，看别人亲热，一咬牙一拧头，走自己的路。

  总算走到了有牙又有豆的人生阶段。在这个阶段，我和你一样，都很忙。忙着挣钱，忙着升职，忙着成家以及成家带来的系列活动，看房、买车、置家具、走亲戚……成功的标志之一，就是忙得像过山车，在各个饭局间穿梭，让自家的厨房守着打盹的丈母娘。

  就像过山车在最高点的时间呆的时间最少，不知不觉中有豆有牙的日子就成了历史。血糖升高，血脂升高，血压升高。三高的加法和牙的减法同时出现。龋齿以及让我们一次次找牙病的补牙和镶牙，让我们发现生命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一次又一次地对别人说：“牙疼啊，谁说不是病？疼起来要命！”面对一桌子的小碟大盘，重新掂量那两个词：“舍得”“放下”。“舍得”美食，“放下”佳肴，拾起卡路里。

  人老了，啥都变了。抽烟抽黄的牙，喝酒喝缺了的牙，这位老兄干脆把它们全请走了，换了一口的义齿。假牙虽然不管用，但好看，白白净净，难怪他向我打招呼，满脸堆皱纹地咧开嘴笑，为了露出那两排白得晃眼的牙。我点点头，想夸他的新牙漂亮，但我没好意思说出来。我知道，这种恭维听了会产生歧义。这倒让我暗自关心自己的牙。都跟自己几十年了，有进过医院修理的，有带伤工作的，不白净了，也不算整齐了，好在还聚集在一起，像开“同学会”的老朋友，丑了，老了，不嫌弃地一个挨着一个。我想，我要好好地待它们。怎么个好法？细嚼慢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