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东篱 那时候,水很清,天也蓝,日子过得太慢,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供我们挥霍。 放学路上,见桥下是两只舴艋舟,渔人使劲地跺着艎板,竹篙拍打着水面,嘴里大声地吆喝“嗨嗨——哈哈——嗬嗬嗬嗬——”十来只碧眼鸬鹚如得令的将士,左右腾挪,穷追猛赶,水花四溅如碎琼乱玉,碧浪滚动扑喇喇作响,人一下子就看得痴了。直到暮色四起,渔人带着鸬鹚悠然归去,才踢踢踏踏回家。 一进院门,必定又挨一顿骂: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知道回家啊?到哪儿相呆去了?——没错,就是相呆。相面的相,相亲的相,上海话“白相”的相。但相着相着,一认真一专注一不留神,人就痴了,着迷了,忘掉时间地点,不知今夕何夕,呆掉了。因此有了这个非常形象而生动的方言——相呆,也叫卖呆。 聪明的孩子是不会相呆的,大人们常夸,“聪明人看一眼,呆子相到晚”,就说的我这样的呆子。那时对什么都有着浓厚的兴趣,春天枝头的桃花,雷雨前急着搬家的蚂蚁,一只老母鸡“咯咯咯”领了一群黄绒球似的小雏鸡出来觅食……半夜醒来,面对窗前那轮皎洁的明月,都能傻不愣登地呆上半天。更别说,街头吹糖人的,路边爆米花的,走村串巷换糖的,算命的,箍桶的,补锅的,锔碗的,弹棉花的,修雨伞的,磨剪子抢菜刀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都能引起我强烈的好奇心。正月里来个扛了草把,插满花花绿绿泥哨,嘴里“嘟嘟嘟”吹个不息的小贩,最受我们欢迎。簇拥着,紧跟着,着了魔一样。甚至,劁猪的兽医,双腿压在多情的青年猪身上,一声声凄厉的嚎叫,都能引起我们的围观,相呆。有时,我竟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东家、奔西家讨饭的叫花子,听他们清亮的好嗓子一遍遍唱黄梅戏。妈见了,气得骂:怎么,你也想当乞丐不成? 更多时候,我会立在修钟表的摊子前,看钟表匠用上下眼皮把单眼筒镜卡住,手里捏了袖珍型镊子、锤子、起子,屏心静气地在那里拆,卸,粘,补,焊,驳,种,一桌面的鸡零狗碎,在他手里重新组装成分秒不差的“滴答滴答”走动的钟表,神奇极了。而街角那位老银匠,用小锤子小砧子小锉子小钳子,“叮叮咚咚”不知疲倦地,如艺术家一般孜孜以求地敲打出十二生肖的耳环,龙头竹节蒜梗的手镯,麒麟八仙虎头狮尾安安送米的项圈,梅花的兰花的杏花的荷花的项链……能让我眼睛看直了,看醉了。 只是随着年事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人是越来越成熟与世故,渐渐地就见怪不怪,没了相呆的闲情与时间。况且过去那些引得人相呆的人与事渐渐式微,能引起兴趣与好奇的越来越少,也就消了孩子般的专注与率真,只是忙。谁见过一个成年人,伫立街头,长久地面对一个炸油条的蒸馒头的或烤红薯的摊子,相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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