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叶延滨
接到西昌的电话,那里的文化馆女士邀我去参加一个诗歌活动:“回西昌来看看呀!”西昌这个大凉山腹地的小城,对于我亲切而遥远。它令我亲近,因为我在那里度过了我的青少年人生最多梦的年代。它又离我很远。那年,我和三个高中同学在地上用脚量过一次,四个半月从西昌的秋天走到北京的冬季走了六千七百里。即将坐飞机,直线飞到成都再转机,也得一天。时间的距离更远,五十多年前,我刚从成都坐了三天的汽车,到了西昌陪母亲,面还没有见上,母亲已带着学生到几十里外的矿山“劳动锻炼”去了。
我坐在我的新家的窗前。这个家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大概只有十平方米,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藤椅、一张可折叠的躺椅、一个放在书桌上的小书架。这个逼仄的小屋,实际而生动地告知我面临的窘境。好在这小屋有一扇明亮的窗户,坐在窗前,推开窗,窗外的小树林,一级级向上的台阶,远处的山坡,都让人的眼光从窄小的囚室一样的小屋里逃出去。眼光逃出去,而身体却依旧困袭在陌生的现实中。我还有一个学期才小学毕业。这一次从省城来到西昌,却让我一下子跌落到现实的坑底。这个坑太深了,对于我几乎是个噩梦。学校在一所破庙里,乡下的孩子欺负“新毛头”,一个一个来摸我的后脑勺:“省城的龟儿子不上后脑勺,被斧头削了?”从摸抓到拍打再加嘲笑。最后收场是我忍无可忍扬起手阻挡,招来了一阵乱拳暴打。这是我的成年礼,提早进行。大人告诉我,这个偏僻蛮荒的地方,在我到来前一年,才刚进行了“民族改革”,住在山上的彝人,不再下山抢“娃子”当奴隶了。同在这所学校的几个老师的孩子对我很友好,告诉我晚上不能一个人独行,狗豹子会从背后咬断脖子。狼在这里叫狗豹子。饥荒已经露头,学校的食堂一天只开两餐,我已跟着小伙伴偷过两次学校菜园的柿子,饥饿成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新困惑,它到来,什么都退场了,只想吃……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扇窗,我坐在这里,如果只有窘困的现实,我会很难面对。窗给我的还是向外向上的诱惑,直接地说,还有梦想。坐在窗前,最多的时候是沉浸于白日梦境。说实在的,我那时的境遇,真像现在农村里的留守孩子。父母守在身边会安于现状,父母外出让童年少了许多亲情却多了一些梦想。最首位的梦想是回省城,巷子口的豆浆油条,是我想得最多的省城细节。当然这是个梦,户口转下来了,也准备考这里的初中了。要离开这里,只有好好读书,上大学才行,上大学多难啊。全地区十来个县只有两所高中,一所在西昌,另一所在会理,好像每年只有西昌的这所能有幸运儿考上大
学。理想是什么?理想就是你向上爬时挂在你鼻尖前的红萝卜。我知道我不是一头驴,但没有这根精神的红萝卜,我的生活也太苦涩了。
现实的逼仄空间让我用手推开窗,而窗的打开让我的目光伸向远方。现实的挤压感实在而坚硬,而未来的期许总是远不可及。在这之间,我知道需要一种更实在的寄托。现在人们都会玩手机,手机是另一扇窗,正如电脑的微软系统也叫视窗。对于我的童年,没有电脑、也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没有。母亲订的《人民日报》总是一周后收到,订的《人民文学》一个月后收到。时间在这里变成了“过去式”,因此读书便成了窗前最美的享受,暂时忘记现实的困顿,放下遥不可及的期待,走进另一个世界,与另一些人分担喜忧……
一通从西昌打开的电话,让我穿越时空,变成一个坐在窗前的少年。这个坐在窗前的少年,让我再次体会到时间在一个孩子身上的体现:现实、未来与过去。正是这样一次回望,透过那扇窗,我理解今天的“留守少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推开了一扇窗,不要关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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