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梁晴 我在少年时,做过很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尝试。我用旧笼屉发绿豆芽,还种过一片干瘪的“毛豆”。就种菜而言,最容易速成的是种苋菜,只要把摘剩下的带梗菜根栽到地里,很快就会冒出一大片新枝叶——被掐后的断面,会长出好几个头哩。 这些苋菜虽然长得很努力,但一个个都是副“小老头”模样,好不容易掐回一小篮,炒的时候必须放很多的油。我常常感到惊奇,苋菜缺了营养,居然会在炒锅里要人用加倍的油来补偿。不过要是单独把苋菜梗撕去筋摘出来,加上香干和青椒爆炒,不需要太多油也好吃,所以那时这道菜是家家餐桌上的下饭经典。 后来到农村插队,见到了无比高大壮硕的苋菜,叶片泛着油光,大如小猪耳朵,掐不了几棵就能炒上一大碗。农民的洗澡水的确是悉数泼给它们的,不过农村的柴草金贵,烧一锅洗澡水,男人洗罢女人洗、女人洗罢小孩洗,洗到最后已经近似泥汤,而且绝对没有香皂味。也许正是这样的洗澡水,才正合苋菜的心意吧。 当然世上的事很少两全,因为食用油奇缺,又肥又嫩的苋菜很少能成为一道菜,作为瓜菜代的主角,它们只能染红家家灶台上一大锅果腹的稀粥。秋深时节,众苋菜退场,留籽的苋菜依然坚守短篱一侧,粗梗乱如灌木,残叶凋零褴褛,狗尾巴似的籽穗像沾满了盐粒。终于有一天趁着天气干爽,主人砍下它们,捋下籽穗摊在场院上晒,然后铡刀搬来,一节一节铡断苋菜梗。我不知道这些带硬皮的圆截面用来做什么,主人握着铡刀喘气,说:“做渣酱。” 天寒地冻的时候,渣酱在农家餐桌上隆重登场,我被它浓郁的臭味熏得倒退三步。 所谓的渣酱由豆渣发酵而成,舀在碗里呈灰白色,半汤半水,直接用来佐粥。农民嘬着筷头上渣酱的样子已经非常享受,如果再能在豆渣汤里打捞到一节腐败的苋菜梗,则更是喜不自胜。只见他们用筷子夹着苋菜梗的圆截面,嗖地一吸,圆截面就只剩下一个硬皮圈。 苋菜梗的内芯在臭豆渣的作用下发生了什么化学变化?我始终不得而知——因为它可怕的气味,我完全丧失了尝试的勇气。很多很多年过去,在某一次采风活动的餐桌上,意外见到了盛在餐盘里的渣酱!无论如何我不能再错过认识它的机会,我蘸了一点酱汁在筷子上,递向唇齿间,然后我果断夹起一节苋菜梗,嗖地一吸—— 我感到词穷,我只能发问,这种典型的化腐朽为神奇的匪夷所思的食物组合,是怎么想得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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