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余一鸣 一个写小说的人,肯定有自己喜欢的小说家,更有奉为经典的小说。在这一点上,我不是一个专情的人,我可能会在几个月内反复啃读一部小说,并且千方百计找到作者别的作品阅读,但狂热一过,我就把这个作家当一页纸翻过,移情于別的作家作品。说得难听点,这是男人的本性;说得好听,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但生而为与书本打交道的人,总有一本书让你难忘。没错,有一本书影响了我几十年,它不是小说,是一本辞书,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出版的64开本简装版《成语词典》。所谓64开本,就是指大小只有课本的一半,现在称为“口袋书”。简装版是指收录的辞条不多,现在的《成语词典》动辄收有五六千个成语,那本却只收有八百多个,主要是供中小学生使用。我读初中时,已是“文革”后期,父母都回学校教书,我们也回到教室上课,因为领袖主张“学制要缩短”,那时初中是两年制,其实两年制也嫌长,因为除了领袖语录,无书可读。我从小是个嘴馋的人,有一回偶尔在阁楼上发现了几捆书,就把书拆开了,分成几趟悄悄拿出去换零花钱。后来我听说许多同龄作家在那特殊时期都偷偷读名著,我内心陡生自卑。在物质营养与精神营养之间,我那时毫不犹豫选择前者,可见从小就注定是个没出息的家伙。词典之所以没卖,是因为旧货店的营业员称书时没有把它放进托盘,而是称完后想顺手捞走,算是搭头。我眼明手快地抢下了被鄙视的它,恨铁不成钢地塞进了囗袋。 这本书在我的口袋中呆了一阵子,偶尔无聊我就翻几页看看。后来课堂正规了,我写作文时不小心用上了几个成语,语文老师向我父亲大力表彰,我父亲虚荣心满足之际,赏了我两角人民帀。我拿着那张毛票,明白了一个道理,书中可能没有黄金屋,但一定能挣零花钱,这于我就满足了。我决定背下这本《成语词典》,进一步挖掘这本书潜在的价值。这听起来有点夸张,其实掌握了规律也不难。每条成语基本是按四个内容编排,溯本源,通流变,辩讹误,反三隅。这其中第四项尤其有用,它是举一反三的意思。有一个阶段我说话都会随时吐出一连串的成语,作文薄中更是砌词捏控,自以为繁花似锦。 凭良心说,我应该感谢这本词典。吃水不忘挖井人,我还应该感谢那位想占我小便宜的营业员。凭着我肚子里存下的成语,我的作文每每被看好,参加刚恢复的首届全县高中作文竞赛,我成为三个一等奖获奖者之一。高中毕业参加高考,我的语文高考分也列全县第一。要知道,成语在考试中用场很多,除了用在作文中,还有注释、改病句、阅读鉴赏题多种题型都少不了。师范毕业后做了语文教师,这些成语更是不可或缺,比如讲到文言文的语法宾语前置,我例举时总是脱口而出成语,“时不我予”“惟日不足”之类,这也算是一种后遗症。 要说存在负面影响也确实有,成语曾经影响了我的小说语言。我在访谈和创作谈中都谈到,小说完稿后我会做一项工作,把小说中可以删去的成语删去。小说不是作文,小说家的语言都应该长着不同的面孔;成语是汉语沉淀的精华,却是约定俗成的精华,就像标准明星脸,美丽却缺乏个性特点。但是,我并不后悔当年背下那本词典。语言有一个从共性走向个性的必经之路,我常常觉得,它正是以这种方式提醒我,请別忘记我。 它现在还躺在我的书橱里,书角起球了,蓝色的塑料封皮也有些破损。我的少年时代陷于红色海洋,只有这封皮上安静纯真的蓝色是属于我的个人印记。 (有奖征文由本报和金陵图书馆联办,欢迎投稿:zhengwen@jllib.c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