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王啸峰 我从小就对时空感兴趣,这来自于对并不幸福的童年生活的逃避。有一天,老师讲授了一篇课文,叫《琥珀》。大约一万年前,一只蜘蛛正准备对刚刚落在松树上的一只苍蝇发起攻击,一滴粘稠的松脂突然滴落,瞬间盖住两个小东西。沧海桑田,形成琥珀,永远凝固了抓捕瞬间。我闭眼体会一万年前的微风、空气和声音。睁开眼幻想今后的一万年。如果此刻定格,那么,后来的人类或者智慧生物该怎样看待现时一瞬间? 多年之后很多次,我站到杨明的雕塑前,奇幻景象屡屡出现。眼前会晃过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千万年。站久了,就会“入定”。没有永恒的事物,只有永恒的瞬间。当青铜板凳扭曲融化、长条椅留存坐客滚烫痕迹、钢铁战士流下一滴热泪,我都像在观看一部时空大片。它们是固体的,却又是流动的;它们是安静的,却又是躁动的;它们是高贵的,却又是粗俗的。岁时的侵蚀、无知的损毁,直到最心痛的那一瞬间出现,杨明才把它定格,呈现在我们面前。从这一点来讲,杨明是狠心的。非得把触动内心的那根弦挑出来,让我在展厅里惊恐不安。 我仅去过杨明雕塑展三次,其他场合欣赏作品则很多。南京那次规模最大,布展就费时一月。我从北京回来,下火车直奔南艺,时间还早,我就一个人在展厅晃悠。虽然一颗子弹击中我心脏之类的话太夸张,但是我的确在静静的大厅里听见了沉重的呼吸,那些青铜、陶瓷、铸铁、石膏、花岗岩等等,空荡的空间塞满了作品张力,仿佛都在对我诉说它们的前世今生以及来世。一个月后,我和杨明站在他们小区的后门口,夏日阳光已经很火辣,我们不知不觉聊了半个多小时。这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次我们聊雕塑。 我说展厅里的作品让我想起雷蒙德·卡佛。卡佛关注底层人们的生存状态,他笔下的人物大多生活窘迫,情感复杂。他不过多渲染,“极简主义”风格以冰山面目呈现给读者。如果卡佛创造的“一种新的语调和文学质地”在当代文学史上有突出贡献,那么,我认为杨明也有类似突破。卡佛从日常生活小事、琐事里截取片段,平淡而繁杂,甚至冷静、冷酷,细想之下,这难道不是生活本质?杨明从风里、雨里、噪音里,从草的气息到人的叹息,从巨石的颤抖到海的微笑,捕捉到灵动气息,直指人心,精密制造属于他的艺术风格。颠覆我以前对雕塑的理解。具象与抽象之间,获得“无我”境界。简单简洁,才能够烘托出真实与复杂。就在一瞬间,就是这一瞬间,饱含了杨明对最普通人和事的敬重,对时空的感悟。他是生命的“隐喻者”。 生活中,杨明细致严谨,有时认真得几近“焦虑”。这让我想起他隔一段时间就要给自己塑一个像。他在2008年《我的面孔》上,切割了不深不浅好几刀,我认为这就是岁月留给他的礼物,当然也留给了你和我。当他说出“艺术是酒,不是稻子,但他真的是稻子做的”后,我认真看了一眼杨明。这位“比任何艺术家都不像艺术家”的人,理了短平头,穿了普通T恤,斜挎背包,步幅很大,又稳又快。但是,他又是那么不简单。我猛然发现,那是他的眼睛。那双深藏在稳重厚实体内的眼睛,无时无刻灵性闪动。雕塑家的视野我永远都不懂,雕塑家的眼神也像琥珀,一瞬间就能创造出经典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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