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董改正 一张长凉床,老祖母斜坐着,手里摇着蒲扇,嘴里絮絮叨叨地说,或是唱着久远的歌谣。孙子躺在凉床上,看星星月亮,看萤火虫,看树影婆娑如画,渐渐地,眼矇眬了,祖母的歌声断了,祖母困了。她给孙子搭上毯子,回屋里睡觉去了。 那是我三十年前的童年。还记得奶奶唱道:“扇子扇清风,扇夏不扇冬。有人问我借,再过五个月。”我追着她问:“为什么要过五个月呢?”她说:“再过五个月就是冬天了,下大雪,人家还借做什么?”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还借呢?”奶奶摇头叹息:“这孩子实诚,以后要吃亏的。” 院子很大,白天多辟为战场,供我们游戏。一株桑,两棵香椿,一棵刺槐,一株枇杷,杏一株,桃一株,爬树我很拿手。桑葚紫了,我摘一把,大姑二姑牵被单子接。枇杷也是,杏子也是,桃也是。二叔站着仰头说:“阿源,桃子的干活!”我不理他,谁让他小气,他和三叔对视哈哈大笑。 一到晚上,园子里摆了六张凉床,帐子挂在树枝上,月亮贴在帐子上,二叔三叔干活累,很快睡着了,呼噜山响。四叔隔着 帐子和五叔说话:“梅子回来了。辫子剪掉了,穿着裙子。”四叔的眼睛亮亮的。没有回音,五叔睡着了。 记得有一个夏天,我拆了奶奶缝在蒲扇边沿的篾丝,把好好的扇子撕裂,戴着爸爸的破毡帽,唱着电视剧《济公》的主题歌:“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衣服本来就破,倒也不用撕,身上本来就邋遢,也不用抹灰了,整个一个神气活现的叫花子。奶奶拿起棍子,顿着地,佯装道:“我来!我来!”却不动。 济公的蒲扇是神奇的,但我也没有指望能扇出一只烧鸡来,于是就任奶奶拿针线,凑到眼前,一针一针地重新补好。这是棕榈叶的,叶片薄脆,白硬轻巧,扇风还大;还有一种蒲草做的,就不用缝边了,绵软,经不得水的。我喜欢棕榈的,认为那是正宗的,铁扇公主舌尖的那种,一扇子扇灭火焰山,多厉害! 一个又一个夏天在奶奶的蒲扇中扇走了,奶奶老了,几个叔叔都成家了,院子隔开了。后来我上学,再外出读书,奶奶的蒲扇就摇到堂弟们的凉床边。她摇不到多久,自己就打盹了,可躺下来,又睡不着。蛙鸣萤光里,不知她是否会想起远方的我,她的长孙?蒲扇是神奇的,是神话里的物事。老君炼丹,童子手持的,可不就是圆圆的、憨拙的、喜庆的蒲扇?扇啊扇啊,奶奶就不知去哪里了,童年就不知去哪里了。今天的夜里,那些人那些事,在我手摇蒲扇时,悄悄地回来,又悄悄地离去,像那风里的萤火虫,火星一般刺痛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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