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记得他那落寞的表情以及空洞的眼神。他心里清楚,此次是来与村庄作别的。 [徐州]马 浩 我只知道这位老者姓张,不知其名,印象中,他始终是个老头,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高个子的老头,他似乎也没做过什么有意义的大事,村人却都敬重他。 小时候,冬天,他常到我们家闲坐。那时,村人喜欢串门,也就是我们那儿所说的溜门子。大约奶奶热情,又有一手好女红,不少人喜欢来我家溜门子,大家围 坐在火盆旁取暖,张老头来了,大家都让他讲故事。他似乎一肚子的故事,常年在外,所见所闻村人听着都觉得新鲜。他也很善于讲故事,一件很小的事情,经过他的嘴一加工,有滋有味,听起来格外有趣。那时,我看他就像老头,身材高大,慈眉善目的,见人就笑,说话也笑,而今想来,不过是个中年人。 张老头有一手种植西瓜的绝活,每年春天,他都到北山里给人种瓜,冬天才回到村里。 他的家在村北的土堰边,门前是一口大汪塘,屋后是坟场,坟场满是杨树,阴森森的,杨树叶无风自摇,哗啦啦作响,极吓人。 说是家,也就是三间茅草房,没有院子,一条弯弯曲曲的蜿蜒小路,似一条细绳把它拴在村庄上。我疑心若有一天,那条细绳断了,他家就飘出了我们的村子。 张老头是外来户,解放前,给村里的大地主打长工。 张老头年轻时,英俊帅气,能说会道,让东家的小姐动了心。 一年冬,他打算带着小姐私奔。那时,村庄是全封闭的,有围墙、围堰、还有围沟。村子有东南西北四门,冬天,只开东门与南门,门有人把守,还有碉堡。小小村落,森严壁垒,插翅恐也难飞。办法总比困难多,一大早,他谎称为东家置办东西赶着马车先出了门,小姐随后也出了门,北方的冬天,早晨,满目都是白霜,大地一片苍茫,仿佛没有一点路径可行,连高大的树木都被苍茫包围着。小姐一般是不出门的,更何况是一大早?家丁觉得事有蹊跷,便向老爷禀报,老爷带着一帮家丁骑马去追。小姐追回了家,他被赶出了庄子。 解放后,他回到村上。小姐为情所困早已寻了短见,人就埋在他屋后的坟场里。 这是奶奶跟我讲的,说他是苦命人。 这个故事,张老头任谁都没讲过,可村里老辈人都知道,也知道他为什么要住在没有人气的坟场边,也知道为什么他终身未娶。 每年的冬天,或者农闲的时候,他都回村里住上一段时日,到各家串串门,聊聊天,或者帮着干点什么。大家都知道,他的心在坟场。在张老头活着的岁月里,小姐的坟头始终没有荒草,只有野花。 最后一次,我见张老头,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他已是名副其实的老头了,须发全白,精神却矍铄。他来我家小坐,聊了一些闲话,说起我奶奶,说自己没的吃,奶奶如何帮他云云。其时,奶奶已下世多年,说完不禁唏嘘,仿佛在感叹自己飘零的身世。 他让我父亲把他的房子给处理了。他屋后的坟场早已成了养猪场,后来,养猪场也倒闭了。 我至今还记得他与父亲聊天时,那落寞的表情,以及空洞的眼神。他心里清楚,此次是来与村庄作别的,他那唯一与村庄发生联系的凭证——老屋,一旦易手,他便与这个村庄失联了。 而今想来,他那空洞的眼神里装满了不舍的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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