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漂了好多年之后，就快三十岁的时候，缪红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县城。她参加了公务员考试，凭自己的能力，轻而易举就进入了一个机关单位，从此过上按部就班的生活。偏远的小城，那大街小巷她熟悉有如自己的手纹，比如，县一中校门外往东走几百米的一条小街，过了十多年了，她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那里，那空气中的臭豆腐味、烤羊肉串味、糖炒板栗味，一直没变，各小食店的桌和凳都摆到路边，乱糟糟的，桌脚下总躺着许多啤酒瓶……每每经过这里，缪红便会想起中学时代、放学后的时光，想起初恋情人令狐烟。冬天的夜里，他们在路边灯下的小摊买糖炒板栗吃，她记得那个中年摊主身穿军大衣，戴一顶猪耳朵帽，笑着盯她，对令狐烟说：“你女朋友真漂亮！”栗子烫手，令狐烟让它在左右手心滚几下，然后剥了壳，递到她的嘴边…… 上了大学后，心比天高的缪红原不想再回这个旮旯。男儿志在四方，说的是干事业，其实当今社会女儿也志在四方——就是到一个自己喜欢的都市去工作和恋爱，好好活一场，爱一场，才不枉这青春与人生，最好的结果是嫁在那里。然而，缪红的父亲患上了严重的慢性病，母亲又是一个没多少主见和能力的人，她是独生女，便回来了——实际上，更重要一点是她被上海男人梅斌抛弃了。那一晚，她蹲在灯火璀璨的黄埔江边，哭个不停，仿佛那一江水都是她心中幻灭的眼泪。爱她的父亲是个开明的人，劝她不要回来，她性子犟，偏是回来了，考了个公务员。她要在父亲的有生之年，好好照顾他，找一个男人结婚，生子。 有好事者做过调查，说这个县本来盛产美女，现在却越来越稀少了，原因是几乎所有长腿美女都跑到全国一二线城市去，于是渐渐造成优良基因的流失。从外面回来的人对出生地既爱又嫌，缪红则特别受不了那种“落伍的时髦，乡气的都市化。”比如县城里也有几间咖啡馆，但无论怎样看，坐在里面喝咖啡的人都像在煞有介事地模仿电影里的镜头；也流行戴太阳眼镜，可是，脸上的气质跟不上，有的人看起来愣是像个盲人；还有，满街的女孩子都爱穿吊带衫，却还没养成剃腋毛的意识和习惯，缪红对此触目惊心，心想怎么可以这样呢？参加了老同学吴涓的婚礼之后，缪红发誓以后到自己结婚的时候，什么仪式也不搞，要不就去旅游。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一切显得不伦不类，比如，主婚车是一辆BMW，用鲜花和彩带装缀得堂而皇之，而按照当地习俗，迎亲一定要有猪肉，猪肉先行，于是有人发明了一个方法，用象征性的一小块猪肉挂在后视镜上。又比如，在闹哄哄的婚宴上，司仪操一口方言插科打诨，为了逗宾客笑，在强迫新郎与新娘当众亲嘴一事上做文章，“吻”这个圣洁、浪漫的字眼——当缪红听到司仪用家乡土话说出来的那一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那时想到，如果嫁给令狐烟，也许他也不喜欢这样折腾的。 令狐烟是个小文人，给报刊写点小文章，喜欢摄影和根雕，画水墨丝瓜也有一手。他的名气不出百里之外，收入也仅可糊口，可是文人的假清高、伪淡泊的毛病大得很。那一晚，缪红与他一起走在小食街上，听他侃侃而谈，还一起买糖炒栗子吃，重温旧梦，然而，她发现时光跟流水一样，看着眼前的一条河，此一刻看到的水，已非那一刻的水。她喜欢的是学生时代的令狐烟，高高瘦瘦，青涩，执着，满怀梦想；而他现在却有一身的酸味，穷酸，还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能力不够大，挣不到多少钱，在这个物质年代和环境里，他心怀不忿却又在言行上刻意表露出对名利的不屑。他一听到缪红回来，马上去重新追求她，他不知道，小城里想娶缪红做老婆的优质男人多的是，几乎踩破了门槛——有县公安局的刑侦队长，有县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有律师和税务官，还有包工头……只因为缪红是从大城市逆向回来的，不但人长得漂亮，还是个干事业的“白骨精”。 爱情是什么呢？当年与令狐烟在一起时，风轻云淡，她绮年玉貌，情窦初开，那一份爱纯真而朦胧，最适于偶然间回忆；在大学里，大家一窝蜂地恋爱，她也有过三两段蜻蜓点水式的恋情，都不成什么气候；倒是工作后遇到了梅斌这男人，让她的生命有了质的变化。在色彩斑斓的大上海，五年最宝贵的时光，她全身心投入其中，差不多快修成正果了，万万料不到，情路上突然横空出现一个95后小妖精，摄走了梅斌的魂……分手的时候，有好朋友邀她去北京——另一个烟花繁华地，她却选择回家乡。现如今，她心如止水，在她身边晃来晃去的那些本土男人，警察、医生、律师等等，一个个都只是纯粹的结婚考察对象，她要直奔主题。缪红最终嫁给了城南的一个小土豪——做建材生意的。 他叫许良玉，36岁，像玉一样温厚，好脾气，为人还很仗义，就是土了点，无论往北上广跑了多少回，见过多少世面，回到小城来还是一样土。他是真心真意待缪红好，待她爸爸妈妈好，很可靠。大家都说，缪红找到了一个好归宿，她自己也觉得是这样的，爸爸妈妈也很欣慰。至于他们之间的爱情是怎样的，谁说得清楚呢？他原本听从她的主意打算去旅游结婚的，但双方家长坚决不同意，只得摆婚宴；她只想简单小范围宴请一下就算了，可是，一大群亲朋戚友哪一个能漏呢？结果摆了一百桌；她也不愿意拍婚纱照，说太俗，千篇一律，当然，到最后还是拍了；那一天，迎亲的车队浩浩荡荡，主婚车用加长林肯，后视镜上照样挂了一块猪肉，猪肉先行；婚宴的司仪是请了县电视台的主持人，会讲很标准的普遍话，偏偏在逼迫他们亲嘴的时候，他又用方言去说了那个“吻”字，让她当场起了一身鸡皮……至于令狐烟，他也去参加婚礼，喝得酩酊大醉，就差没当场撒起酒疯。 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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