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吴非 人与人之间,怎样才算“近乎”?说不上来。人与人之间怎样才算近乎,偶尔遇上爱“套近乎”的,往往瞠目结舌。 有客人来南京,初次见面,没经人介绍就握了我的手,人与人之间怎样才算近乎,夸我气色好,说我“老当益壮,像个中年人一样”——可是,我那年的确只有四十多岁,被他说“老当益壮”,心里不觉生出几分悲凉。然后问“最近吃什么药”?仿佛穿越,活到红楼梦中,把吃药当时尚了。我当时的确不够健康,要吃些药。客人当众问我生什么病,我只好敷衍了几句。没想到他打开话匣子:“咱这个病呀要这样治……”——我糊涂了:我什么时候和他“咱”起来了?我连他姓甚名谁也不知道,怎么连个病也要和他合在一块儿生?凭什么呀?“近乎”了,什么都要打听;想岔开话题,他偏揪着刨根问底,然后帮你出一堆主意:偏方,朋友的亲戚,亲戚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明星的广告……好容易熬到必须分手了,他像亲人那样紧握你的手,摇着,不放,摇着,难舍,叮咛嘱咐,让你下回一定到他那里去,如果不去,就太瞧不起朋友…… 有回到北方去,被带去参加一个聚会,我再三推托:我不是怕被人摄像举报,也不是怕饭桌上有谁被带走协助调查,是想到陌生人多,我不能饮酒,也不善应酬,有话直说,得罪人,没有必要。被架到主人家的客厅,仍然栽在不会“近乎”上。开席十分钟,就因为我不肯喝白酒,有几个人脸上挂不住了,有个悄悄对主人说,“他们南方人和咱们不一样,不能喝酒,也不爱说话……”我不是不愿说话,是他们一直在说个不停,他们之间的“近乎”把我震住了! 我哪里知道他们之间并不熟稔。 主人请教邻座高姓,邻座说“敝姓李”,主人就亲热地喊“李先生,咱们喝一杯”,咕噜一口灌下了。姓李的没法,艰难地也灌下了。一会儿,主人开心地说“李哥,咱们第二杯”——真快,才五分钟,“先生”升级为“哥”了,这就是能喝的好处,比我强。半小时后,几个人舌头都有些不作主,但彼此已很近乎,“李哥”虽天性拘谨,也叽哩咕噜说了不少赞美话。主人端起酒杯对老李说:“李哥啊,你,就是我亲哥哥,来,干!”这时我有些怀疑自己的听力,主人像是为了我的耳朵,又来了一句“亲哥,干掉!” 老李终于挺不住了,眼看要倒也。大家七手八脚地要扶他到沙发上,主人非常着急,说:“咋弄的呢,哥,没事吧?”转向问我:“他、他、他、姓什么来着?”我说:“姓‘亲’,我听你喊他‘亲哥’的。” 座中还有两女士,也近乎得不行了,大个儿问小个儿:“属啥呢?”小个儿舌头打滚,嘟囔道:“虎呗。”“那我大, 来,敬妹子一杯。”二两多的杯子,一口就没了。 喝着喝着,我发现有个位子空着了,那是个总经理,人到哪儿呢?去接手机了?去洗手间了?一个小时也没回来,是不是遇上不开心的事了,是不是因为有个南方人不肯喝白酒不爱说话不给面子生气了? 都不是。第二天有人悄悄说:总经理量不行,喝猛了,没有人指引,倒在主人家卧室大床上,全吐了。 多亲啦,多近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