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史已颇火了几年,表面看,似乎挖不出什么新东西了,但翻开这本《挖历史》,还是感到令人耳目一新。首先是作者团队强大,张耀杰、马勇、端木赐香、李刚、黄恽、岳南、张宏杰、王跃文、傅国涌、邝海炎、蒋丰……从一本书中能读到这么多样的历史写作风格,堪称精神大餐。
其次是它基本秉持了学者述史的体例,但内容丰富多元。像关中同治浩劫、日本取缔清国留学生真相等,是以往不怎么被提起的大事;而胡适的糖尿病、南京大屠杀期间西方人吃饭问题等,是常常被忽略过去的小事;至于袁殊、苏青、朱同等,他们曾在这个世界上或奋斗或挣扎过,可身影却被悄悄擦去;而英国人眼中的中国国民性、清末改革为何失败等,则又是一番深邃的沉思。
常常想,人为什么要读历史?历史有太多要记忆的内容,它不断被各种解释刷新,到后来,究竟该信哪个,反而成了大问题。
毫无疑问,在我们的内心深处,蕴藏着一种对历史的深深的热爱,我们未必是想以史为鉴、古为今用,而是生而为人,我们天然具有反思生命意义的能力,可一旦沉入其中,就会发现一切价值都有其虚构性,都无法真正回应最简单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活着,这次人生为什么要以死亡为结束?
正如米兰·昆德拉说的那样,如果人生只有一次,那么它有同于无。因为我们永远无法退回原点,无法真正设计自己,命运就等在明天的某个地方伏击我们,我们却无可奈何。假如有第二次生命,我们可以选择更清晰的道路、更明智的活法,我们可以把许多遗憾永远关在门外,我们会活得更充实。然而,这事实上绝无可能。
我们拥有理性,却不能用理性把握人生。所以,我们要从他人的生命中,体会当下的存在。这就像只有通过镜子,才能明白自己长什么样。历史是模糊的,含混的,可一旦沉浸其中,我们获得的其实是自己。因为历史,我们懂得了什么是虚妄的,什么是永恒的,什么会让我们心灵沦陷。
这就是为什么,每到历史转折点时,人们会求诸历史,因为变动时代中最容易模糊的就是自我,而历史能给我们一种独特的存在感和方向感。
当然,这种体会不免会被归入“文傻”系列,但在多元社会中,依然需要“文傻”,现实是,我们的生活正在被理性霸权所压迫,理性抢占了一切问题的解释权。从理性的眼光看,信仰是迷信,文学是幼稚,爱好是堕落,沉思是反逻辑。理性设置了大量的标签,将我们逼入了一个只能以使用价值来衡量一切的世界中。
然而,任何独裁都必然导向悲剧,即使理性也一样。原子弹、污染、能源消耗、转基因、消费主义,哪一个不正在劫持着我们的生活,不正在威胁着我们的安全呢?可问题在于,我们没有一种思想资源可以与之对抗,因为我们从小接受的就是理性教育,思维完全被理性主义所格式化,最终只能用个性、情绪来反抗,可伴随着一次次挫折,最终只能选择妥协。在强大的理性主义洪流面前,一切传统、习俗都被粉碎了,个体的抵抗又能坚持多久?
毫无疑问,心灵的寂灭是一种现代病,只是它不再表现为心如死灰,而是变成粗鄙的狂欢,痴迷于时尚商品、流行人物,就能掩盖掉反思造成的那些痛苦。于是,逃避孤独,宁可为此放弃自由,成为理性主义的奴仆。
其实,这种理性主义在今天的历史写作中也在泛滥,比如非要把历史的作用说成是给当下提供参考,非要把历史的原则说成是求真务实,非要在历史身上贴上无数科学的装饰品,这就忽略了,历史永远不可能有所谓真相,它的价值在于对真相的无限探索与解读中,历史是一种趣味,它无法被标价,无法被利用,我们读历史,仅仅是因为我们热爱它,它让我们回归对生命的思考。
坦率说,已经出离厌倦了你批驳我、我批驳你式的八股论文,参与者人人以为自己就是目击证人,为一套虚拟出来的立场而义正词严。我想,如果历史本人在场,它一定会哈哈大笑——当我们把历史当成一种资源时,我们事实上就失去了读懂历史的可能。
渴望阅读不同人的解读,渴望面对历史时不再那么咬牙切齿,渴望那些不刻意用当下的关怀裁剪过去的文字,渴望回归历史多元、丰富、单纯、深邃的面向。我想,这大概就是读《挖历史》的理由了。 唐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