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事

    明前茶

    在昆山打了12年工，从流水线上的小工做到班组长，又做到整个车间的总负责人，小屈的癖好仍与大多数80后完全不一样：他迷上了苏州评弹，一个月都要去茶楼书场听个三五回；要是哪个月因为加班没过这口瘾，就有点神不守舍。日子长了自己也想唱，通过朋友的介绍，终于拜了花甲之年的评弹名家学艺，师傅觉得他不是本地人，学起吴侬软语来怕没有那股腔调，就想为难为难他：“你觉得我们苏州评弹为啥缺不得？”

    小屈想了想，实话实说：“我当年在流水线上，一天重复焊接5000次，手到眼到，一点儿也不敢错眼，下班的时候眼眶上的肌肉都会痉挛。常常想，这样过一辈子，如过一天，有什么意义呢？日子好像是压缩饼干，维持生存可以，是没有水分的。我后来为了给丈人丈母娘尽孝心，开始陪他们听评弹，谁知这一听，听出妙处来了，开始觉得过的日子有了水分，何止有了水分，还有了美酒。人都说，自酿的好酒更美味，我为什么不可以学学呢？”

    小屈用以打动师傅的理由还有两点：自从成了评弹迷，他老婆时常嫉妒地说，自从自家父母与女婿一起去过茶楼，更偏心他了；另外，他已经拜师学过三弦。

    师傅从前没有收过30岁的学生，样样事都要与小屈商量着办，比如，从那本书学起？先学悲剧，还是学个喜剧？再比如，是学“方口”，还是“活口”？评弹的风格十分多样，“方口”说法严谨，语言经过千锤百炼，表和白不全是散文，有的就是韵文；“活口”完全讲究随机应变，舌灿莲花，与下面的听众互动更多，容易讨好人。师傅以为小屈将来最多在票友聚会上小试身手，一定会挑喜剧来学，“活口”特有的双关语，火起来像周立波，一定得他喜欢。

    没想到小屈提出来先学“方口”，熟练之后，再加入随机应变的活口；“方口”不在心中，活口讲出来必定是一股子轻浮劲儿；同样地，他要求先学悲剧，没有任何舞台经验，凭直觉，小屈就明白要获得那种纯粹的喜剧效果是很难的，苏州评弹讲究“肉里噱”，要噱得聪明雅致不俗气，要有很高的智慧。就算是一种诙谐的比方和借喻，俗称“外插花”的，也非常难，小屈幽默地说：“那朵花儿旁枝斜出，一插上去，要微颤有趣，颜色好，范儿正，那是锦上添花；要是开口的感觉不对，那就插出一个俗媒婆来了。”

    师傅很快就觉出了小屈的与众不同：一般出于爱好来学艺的年轻人，上课提前半小时来就很不简单，小屈提前两个多钟头来，换好服装，一言不发，把自己提前融入今天要说的主要角色中；角色到了戏剧冲突的关卡，怎么说怎么表，眼神表情做到哪种程度，小屈一一来跟师傅讨论。他甚至会将主角遇上意外时的表情声调，演三个版本给师傅看，最夸张外露的，用力中等的和最沉静内敛的，他称之为表演的“大、中、小”，与师傅讨论的结果通常是：要看当时观众的反应，白发苍苍的老听众们还是接受更张扬的表演方式，年纪大了你说得平静收敛，人家就会犯困；另外他们也习惯了老派评弹里的滑稽笑料，夸张的表演也是喜感的一部分；而年轻观众们则更倾向于演员有内敛的反应，眉毛不要抬得那么高，不要像一尾翎毛一样急速地抖、甩、弹，眼神不要来个兜底的剧透，对每天离了智能手机就吃不下饭的新生代来说，幽默诙谐都要如小舟，轻快，调头横插不费力。

    我问过小屈：学个评弹有什么用？贴钱贴精力，你还干着老本行，一周五天在流水线上。

    小屈想了想，说，我是江西人，以前总觉得在昆山，就算娶妻生子也是异乡人，就像浮萍没有根；自打学了评弹，从里到外我都是道地苏州人了，这算不算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