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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梦想当医生,谁知道初中一毕业却就得到城市打工谋生。二十四岁才有机会上大学念会计,哪晓得没两年却被找进电影公司当编剧。剧本写了八九十个之后在朋友怂恿之下当了导演,不料之后偏偏碰到电影不景气,为了养家糊口后来的路子走得更杂,当电视节目主持人、拍广告、开制作公司当老板…… 从十六岁开始到现在,身份、职业一直在变,但没有一样是在规划之下或意料之中,进剧团、弄舞台剧也一样,至今甚至都还觉得当初会涉足这个圈子根本就是“为奸所害、误上贼船”。 “舞台剧”在台湾算是新名词,早年长辈们称这种演出形式为“新剧”,或许是为了区别同样以舞台为演出场地的传统戏曲吧?当年“新剧”的观众群相当广泛,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各有所好,只是在艺文活动的历史记录中留下的却只有“文化人”所创作的少数戏码和所谓“时代意义”的强调而已,至于更多的那些曾经满足过和我祖父一样的那群目不识丁、终日劳苦的大众的演出却从来不曾被提及过。 至今我都还记得某个夏日午后,祖父带我去九份的升平戏院看演出的情景;整个戏院满满的人,祖父背着我站在电扇吹得到的角落里,就这样看完了整出戏。我还记得回家的时候遇到倾盆的西北雨,我和祖父在路边的小土地庙躲雨,雨停之后东边的山头出现了两层的彩虹,都要到几年之后才知道那叫“霓”。 2001年开春的某一天,剧场的朋友到家里聚会,希望我能针对他们的新剧本提供一点意见,记得才一开始,我跟他们说的就是这个记忆。后来“新剧”没落了,主要原因是电影兴起;尤其是那些快速制作的通俗闽南语片几乎把新剧的观众全部抢光,最后终于走入历史,甚至包括“新剧”这两个字也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兰陵剧坊和赖声川的表演工作坊陆续推出几出让人耳目一新的戏码之后,台湾的舞台剧才重新整装出发,观众也逐渐愿意走入剧场。 “只是……”那天晚上我曾经这样问过剧场的朋友:“每次看戏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发现,那些观众似乎都似曾相识?好像不是学生就是知识分子?你们有没有可能走出另外一条路,让那些像当年我祖父一般的人也愿意买票进场,并在剧场里得到满足?”他们说当然想,因为唯有把观众群放大,剧场才有永续经营的可能。只是这样的剧本、这样的戏很难,他们甚至还用我讲过的一句话来刺激我,说:通俗是一种功力。 在之后的聊天中,我把脑袋里一个故事的构想讲给他们听,说:如果一个八十几岁的祖母的灵魂附身在一个十七岁的孙女的身上回到人间的话,在这个家庭里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是冲突还是理解?是喜悦抑或失落?他们知道我喜欢随口讲故事,但讲完就忘,所以第二天他们找来一个打字飞快的姑娘,要我把那个故事和部分细节重讲一遍。两天后,他们给了我好几页整理得条理分明的分场大纲,说:骨架已经在了,你愿不愿意花点时间把它的血肉给补上?过了两三个星期,我把剧本写好传给他们,没想到他们却得寸进尺地说:“剧本既然是你写的,就你来当导演吧?”如当初的寄望,“人间条件”的观众和其他剧团相较之下显得复杂、多样,男女老少、士农工商聚聚一堂。媒体曾经以略带揶揄的口气说它是“国民戏剧”,但对我来说这四个字反而是一种赞美,因为在剧本撰写的过程中,我常回头看着书架上祖父的照片,在心里头跟他说:阿公,这个戏,如果你来看也一定看得懂。 两年前出版社建议把这一系列的戏以漫画的方式呈现,他们说服我的理由是:你不是期待把观众群放大吗?漫画是年轻人的语言,广大的读者就是广大的观众,而且你的戏剧里有太多闽南语,对年轻观众来说可能是一个阻碍,但同时不也是可以让他们重新接近、理解“母语”的机会吗? 一如意外频传的人生,从没料到这部漫画竟然会有机会在大陆出版;而此刻的心情却如上头当初他们说服我的理由:虽然漫画的内容或形式都和舞台演出略有不同,但多了一个读者,就等于这个系列的戏又多了一个观众;更重要的是,两岸似近却远,透过戏里的时代氛围、生活细节以及其中种种喜怒哀乐或许可以让我们彼此都能更加接近,更加理解。 吴念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