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鸣,中国作协会员,省市作协理事,著有长篇及中短篇小说选九本,曾获人民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任教于南京外校。
文 余一鸣
十几年前的某个礼拜天,陈作者〔我姑且叫他陈作者〕按我家门铃的时候,我老婆在猫眼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是谁。可他是个执著的人,你不开门就按个不停。我老婆开了门,警惕地问他找谁,他报出了我的名字。我到门前一看,不认识,便问他:“你找谁?”
“我找你啊,余老师。”
我在乡下教过十几年书,很多学生都认不清了,说不定是我从前的学生。我便赶紧把他让进了门。他大踏步地进了我家的客厅,我老婆连拖鞋也没来得及递给他。他一屁股坐下,就朝我“嘿嘿”地笑。他穿着一身过时的西装,一双破皮鞋满是泥泞。居然还留着一个小辫子,只不过那小辫子既脏又乱,像是扭结在一起的乱稻草。我一边泡茶递烟,一边极力想回忆出他的名字。自从进了省城,偶尔会有乡下的亲友来访,我都不敢怠慢。从前在乡下时常听人骂城里亲戚两瓣脸。我不想在乡亲们面前落个话柄,可我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人是谁。
“余老师,我是陈作者。”
我终于对上了号。离开小县城时我做过几年县文学协会的副理事长,编一本地方的文学内刊,那时对这个陈作者是印象很深的。那一年发展文学协会会员,陈作者也打了申请报告。报告后面附上厚厚一叠稿纸,是一部中篇小说。字写得极小,像是爬满了格子的蚂蚁,文章却有几分才气,我便作了推荐。
没想到有一天我去文联,驻会秘书长说,陈作者把那本会员证撕烂了扔在文联办公室的门口。他塞了一封信在门缝里。大意是说他生病住在县人民医院一个多星期,打电话到文联却没人肯接。他在医院忍受着病痛,天天等着文联派人去看望他,却鬼影都没见到,加入文联有屁用。自那以后便没见过他,也没见他给文联编的那个小刊物寄过稿子。
陈作者显然对我一时没认出他有几分不满和失望,但一会儿便释然了。他从肮脏的背包里拿出装订好的两个剪贴本。一本是我发在报刊上的文章,一本是他自己发表的文章。我那时已难得写小说,难得他还这么关注着我的文字。看他发的文章,也有十几篇,但多是“豆腐块”类的小文章。
问他的情况,他说结过婚,又散了,孩子被女方带走了。女的原是个笔友,从四川过来。不到一年说回去办手续领结婚证,却一去没回来。他倒挺洒脱,说其实结婚做什么,某某和某某不是结了又离了,他说的某某和某某皆是文坛上的名作家。他谈到文坛上的名人都称兄道弟,讲到文坛逸事也如数家珍。
我的脸渐渐难看起来,我问他孩子几岁了,他说多年没见,五六岁还是八九岁记不清了,他管不了那些小事。我告诉他,我已经不写小说了,文学是贵族文化,我首先要挣钱在省城买房买车,让一家人过上满意的日子。我话锋一转,你也不配弄文学,你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还有什么脸谈文学。
陈作者走了后,我老婆说我伤害了他。我不后悔,八十年代的时候没有电脑电视, 没有游戏室KTV,爱好文学是一件时尚的事,运气好的话凭一篇作品成名还可以调进文化馆文化站吃皇粮,时过境迁,陈作者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后来我回县里打听到,陈作者已经不弄文学,成了一个有些名气的木匠,重新娶了妻生了子。我在心里说,这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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